师傅烟管子戳在小樱桃额上,小樱桃跟着劲儿往后退,呐呐的不知该说什么。
她的魂儿,她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樱桃。”
“嗯?”
“你跟不跟我?”
宋潇声垂着手,目光很锐利地盯着她。
小樱桃眼里泛出一点泪光,“跟。”
“我做贼去,你跟不跟?”
“跟。”
宋潇声搂了她,小樱桃伏在他怀里,闻到了甜味。
班子里闲言碎语渐多,小樱桃不怕,宋潇声更不怕,他是不能唱了,可班子里的师弟也依然不敢对他造次,大师兄坏,除了对小樱桃,对谁都坏。
“师傅,”宋潇声跪在地上给师傅磕头,“樱桃已经是我的人了,她是我媳妇,求您照顾,徒儿不孝,学艺多年,没有本事登台,班子里肯给我一口饭吃,我感激不尽,可我不想要饭过一辈子,师傅,我走了,等我干出一番事业,出人头地了,我再回来孝敬您。”
“混账东西,你走,我还得替你照顾媳妇……”师傅已经一大把年纪,伸手拍了自己珍爱的徒弟,老泪纵横道:“你呀,福薄啊……”
宋潇声走了,他带走了自己那把剑。
“樱桃,等我。”
“嗯,”小樱桃点点头,“师兄,我等你。”
宋潇声走的头半年,没人敢说闲话,过年的时候,宋潇声没有回来,旁人开始对小樱桃说她这是被骗了。
大师兄,坏胚子,骗他们也就是骗吃骗钱,骗你,那可是下了大功夫,图的也是大的,你呀,就是上了他的当了!
小樱桃不大信,她问师傅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师傅头发白了一大半,抽着水烟,一口一口地喷着烟,摆摆手,不说话。
芝兰园没指望,一日比一日惨淡,招牌都快没了。
——老爷子,我这有场堂会,接不接?一场,钱老爷付你十块大洋!
堂会?……行。
——好,够爽快,那就这么定了,叫你们园子里的小樱桃明晚准时来。
什么?小樱桃?这、这不行……换一位,您看行吗?我班子里有两位男旦……
——哎呦,老爷子您可真逗,钱老爷付你芝兰园一晚上十块大洋,就是为了听两个男旦捏着嗓子装相?
男旦不是捏着嗓子……
——甭废话了,要么小樱桃,要么就拉倒,浅青园那可有两个新女旦……
……好、好,我……我接。
师傅垂着脸,躬着背,他抬不起头,他直不起腰,他在心中道:“潇声,是你福薄啊,别怪我!”
一夜的工夫,小樱桃回来了,她脸上红艳艳的,也不哭也不闹,只眨巴着大眼睛问师傅:“师傅,大师兄是不是真的骗我,他不回来了,也不要我了,对吗?”
师傅不说话,提着烟袋慢慢走了。
没人告诉她答案,小樱桃自己也不知道。
稀里糊涂的,忽然有一天,宋潇声回来了。
小樱桃一头乱发地正在睡觉,脸被人碰了,她感觉到,只是不想理,那手指头很粗糙,摩得她脸有些刺痒,她一睁开眼,看到了一双久违的眼睛。
她呆住了。
“师兄?”
宋潇声的样子变了,哪里变了,小樱桃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变了。
小樱桃不管,一把扑进了宋潇声怀里。
宋潇声一句话也没说,只用手掌轻抚着她的
头顶。
走了一年半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他们师兄妹在一块儿一起待过八年,这么点时间实在微不足道。
可世事哪怕一天也不会等人。
“师兄,你去哪了?”
“鬼地方。”
“鬼地方?”
宋潇声手掌摩挲了下她的脸,小樱桃发觉他的掌心也很粗糙,上头纵横了疤,小樱桃拿了他的手,抬脸看他。
宋潇声凝神看着她,千言万语说不出口,他拉了拉她的衣服,盖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也不怕冻着。”
小樱桃笑了一下,眼睛还是干净,她八岁就那么笑,十八岁还是那么笑。
宋潇声给她留了一些钱。
小樱桃拿着钱,心里很害怕,“师兄,你又要走了。”
“年前,”宋潇声道,“过年前,我就回来。”
小樱桃面上还是怕。
“等我,我回来娶你,”宋潇声额头靠着小樱桃的额头,小樱桃茫茫然的,有点糊涂地抬起脸,她看到宋潇声的眼睛红了,她低声道:“真的?”
“真的。”
宋潇声出了城,他将自己的剑赠给了路途中偶遇的戏班子,戏班子里,班主带着个小徒弟,小徒弟眉清目秀,嗓子清如凤声,他同那小子四目相对,看他眼中有一股儿劲,一股非要出人头地的劲。
宋潇声走了,这一年半的工夫,他什么都干过,跑过商,贩过药材,倒卖烟草,钱挣了,可他手里根本留不住钱,不是遇上兵就是遇上匪,瞬间便被盘剥精光,他跟他们打,受了不知多少伤,可没用,他一个人,抵不过这世道。
他想,算了,回去吧,回去哪怕要饭,干苦力。
他想小樱桃。
有小樱桃,他可以放下这么多年的坚持,他不要出人头地了,咬着牙也得去养那么一颗小樱桃。
“潇声,没钱,你说让我怎么活,我说句实话,就算你人在——”师傅掰断了烟杆子,“那事,我也照做不误,你能怎么样?!”
“你以为是我造的孽?说白了,还是你自己没本事!”
“不闯出个名堂来,你以为你真能在这世道守得住一个家?”
那就闯吧。
急攻淮江,杀一个,给一百,杀十个,给一千,宋潇声学了八年的功夫,他草草穿上军服,在对方的催促声中急促道:“我家乡在清溪,如果我牺牲了,把我的抚恤金寄到清溪,清溪野明巷小樱桃。”
“行行行,快、快上——”
宋潇声冲上了战场。
他心中没有家国大义,没有英雄情怀,他只为挣一笔快钱,一笔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快钱,回去安一个家。
“诶,张大婶,原先住这儿的那个小樱桃呢?就是以前芝兰园那个,后来出来卖的——”
“搬走了,刚搬走不久,怎么,你想找她?”
“不,不,随便问问。”
身影快速地跑向巷口,接了薄薄的信封,欢天喜地道:“给我吧,我转交给她。”
信封抛过来,转身就走,懒得多一句话。
他接了信封,如获至宝地打开,脸色顿时就垮了下来,什么玩意,才三块大洋!
悻悻地扔了信封,那人抛着那银晃晃的三块大洋,一摇一摆地踩着青石板走了。
一场秋雨带着响雷,信封落在地上,被雨水浸透,被寒风吹卷,等潇潇雨歇时,一切了无痕迹,天空一碧如洗,又是一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