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国国都。
夕朝城。
王宫。
辰时三刻。
丞相晏猗进入内廷觐见昭仁公。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殿上也用了琉璃瓦,但是帷幕幔帐厚重沉密,拘住炉鼎中弥散出的香气与烟雾,使得整个殿中显得氤氲而晦暗。
内侍将晏猗引到大殿的侧厅等待,这时,他便总是不得不欣赏起摆放在错金银虎噬鹿铜屏风底座上的新帛画,以打发时间。
这幅画是王上亲手画的,每过月余时间就会悄悄更换,每一位进宫的官员臣子都会见到。王上正是用这种方式来显摆自己高雅不俗的艺术涵养,婉转地企图得到人们的赞美。
画的内容是前阵子王上携两位爱妃出游的踏春图,辇毂繁华,銮仪盛丽,天上还飞伴着一只长羽凤凰。
仅从艺术角度来看待的话,线条流畅灵动,色泽鲜妍艳丽,人物动作栩栩如生,的确是一副难能可贵的佳作,证明画师耗费了许多心思。
但,这假如是一国之君的所为,就未免让人想要叹息了。
纵使国库空虚、战事垂危,也无法影响他游乐之心,甚至还有闲情雅致回来作个画?嗟乎!
此时,去通禀昭仁公的内侍返回,继续引他去内室。
站在门边的侍从拖着嗓子唱道:“相国晏猗觐见!”
晏猗进门先作揖行礼:“参见王上。”
王上的头也未抬,正在伏案作画,他今日穿的一身紫色深衣,头戴宝珠金冠,袖口跟领口有金银花纹的刺绣。
直到画上这一部分的最后一笔完成,他长舒一口气,含笑点头地观赏自己的作品,甚是满意。
然后,他才恍然注意到早已等候多时的相国晏猗,仰起脸问:“偃狐叔,你怎么来了?快来看看孤的新画怎样……”
昭仁公澹台赫对待这位相国非常尊重,私下称之为叔。
晏相先后辅佐两代昭国皇帝,是由先王昭文公亲自挖掘、培养的人才。昭文公在亡故那日,君臣同泣,将辅佐新王的重任托付于心腹之臣。他含涕向先王发誓一定会鞠躬尽瘁,匡扶社稷。
如今熬了二十年。
昭国国祚岌岌可危,他只怕自己到了地下无颜面对先王。
他们昭国的这位王上生就一副好皮囊,如今已年过四十,仍然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身材也毫无走样,蜂腰宽肩,颀长轻俊,若是问不认识他的人,必定会认为他最多三十岁。
看上去不够成熟稳重一直是仁公的心病,为此他精心地留了一把不长也不短的美须髯,不然的话更显得年轻,没有大王的威风。
当年文公格外疼爱这个儿子多少也有他长相美貌的原因在里面。
但是,他所有的优点也仅仅在这第一眼就能看完的美丽相貌之中了。
晏猗一看到王上这一无所知的神情就开始头疼脑胀起来。
二十年前刚登基时是这样,二十年后居然还是这样!
幽国都要打过来了,他们一群大臣绞尽脑汁地出谋划策,忧虑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王上自己却跟没事人似的,每天还是吃喝玩乐。自王上继位起,昭国领土足足少了三分之一,国力远不如先王文公在世之时。
见晏猗双颊抽动,颊髯隐隐有被怒气吹动之势,澹台赫心里一个咯噔,悻悻地收起自己的画作,正色问:“幽国打过来了?打到哪了?我们这不是都派兵去应战了?因而孤才想着放松放松,画个画……”
晏猗对他的王上真是恨铁不成钢。
诚如所见,他们的这位王上得天厚爱,体魄强健,相貌不凡,而在宫廷的供养中,也塑造出了一副天威煊赫的仪容。
在文之一面,他不能说是一个目不识数的人,当初他还年幼时,文公就为他延请老师教授他功课,然而他就是一曝十寒,想方设法地偷懒。
在武之一面,他也能挽弓,会用剑,装起样子来还是像模像样,也仅仅是摆样子罢了。
每次遇上大事,他便一下子变得无法思考了,好像他的头里面没有装脑子,必须去问别人借一个来用才行。
好在,他至少很听话。
是以昭国虽然摊上这么个不着调的主人却还能撑个二十年而没有亡国,只是江河日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