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桓轻装简行,孤身一人,策马来到幽军的扎营之地。
因先前已经递交过拜帖,得到了他们长官的接受,是以士兵只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他身上有无携带兵器,就对他放行了。
裴桓,即黎东先生是一位闻名于各国的策士,他曾周游列国三十载,满腹纵横之策,是诸多王侯的座上宾。这长期的声望的积累,使他无论想要谒见谁,对方都必须给他几分面子。
奉命率领军队出征的幽国将军周蹇也很好奇,况且,他在十年前还是个少年时,曾经有幸听过黎东先生的一场坐论,对其印象深刻。
当时他还与几位同窗讨论,黎东先生究竟会栖在哪一家,没料到他直接销声匿迹,再出现便是现在了。
周蹇特意拿了个乔,没有出门去迎接黎东先生,而是坐在帐子里等人进来。
就是黎东先生进入帐子的时候,也没有小兵在一旁帮他搴开帘布,而是要他自己动手。
周蹇安居高座,好整以暇,见到了儒士打扮的黎东先生。
他飞快地睃巡一眼,这位当初满头乌发、意气风发、受人追捧的策士已经两鬓霜白,苍老年迈,委实让人唏嘘。
在他看来,世上没有人不贪慕功名利禄,那些嘴上说不要的,也不过是装腔作势地讨价还价罢了。
曾有几位王侯邀请他出仕,他都严辞拒绝,最近却听说他投效了一位名叫“公子莲州”的奇人。还听说这位公子莲州救出了被困在万妖域三十年的碎月城将士,实在是匪夷所思,半年间已经传遍天下。他并不大相信,人与仙魔有别,其中差距并非兵戈可弥补,但他手下的士兵们人人都在议论。
他认为,裴桓是自作自受,年轻时自视甚高,觉得哪位君王都配不上他的辅佐,到老了无甚成就,如丧家之犬,才想到得找个家,现在投奔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
尽管黎东先生看上去比他同龄人看上去要健壮年轻得多,他的脊背依然笔直,目光依然明亮,笑声也依然响亮,此时他正笑着步进,拱手道:“周将军,许久不见了,上次见你还是十二年前,在幽国国都的大榕树下。我还记得你便能言善辩、慷慨激昂,果不其然,如今已飞黄腾达,得成将军之尊。”
这老狐狸!何其卑鄙,居然还记得十多年前的一面之缘,他自己都记不清具体日子了。
周蹇作过心理戒备,还是不免对黎东先生升起一种近似于重逢故友的好感,再坚持着倨傲的态度未免不好,他终于起身相迎:“黎东先生,您的风姿一如往昔。”
然而,跟黎东先生交谈了几句以后,周蹇开始困惑起来,因为黎东先生身上一点也不见沉沉暮气,相反,给人以朝气蓬勃之感。
一个老人与朝气蓬勃无疑是反义词,但事实的确如此。
这使得周蹇第一次心生好奇,他的主公“莲州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能让骄傲的裴黎东心甘情愿地臣服。
寒暄几句之后,黎东先生道:“祝贺周将军在边境取得大胜,建立军功,回去以后一定能会幽国国君的称赞,加官进爵,得到美玉锦绣的赏赐。”
“但我请问,将军认为您能获胜的理由是什么?”
周蹇:“幽国土地丰饶,国力强盛,缀甲厉兵,自然会效胜于战场。”
黎东先生:“老朽却认为,是因为幽国士兵热爱自己的家乡,在国境线上作战,士兵是报着保家卫国的信念在战斗,加之将军指挥有方,所以才取得了胜利。”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精明的微笑说:“然则,你已取得了出师之名的胜利,再继续劳师动众,急速行军,让军队精疲力尽,恐怕不好吧?”
“先前你并非在昭国国内备兵,昭国并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今你得寸进尺,闯入昭国之中,一举一动都被注意。百姓们不想亡国,军队必定会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下,幽国军队只怕会失去之前的优势。”
“届时,您劳师动众却没有收获,人们一定会生出怨恨、背叛之心,还会弄巧成拙,消抹了你之前辛苦打仗的功劳。”
在周蹇看来,裴桓从未领兵打仗过,哪有他行伍多年,深谙兵家虚实妙用?
周蹇岂会被两三句话给吓到,语气却已冷下来:“兵家见利而进,此乃天经地义。我敬佩你的这份慈悲之心,不过,先生还是回黎东山莳花弄草更好。”
换句话说,就是让黎东先生滚回去种地,不要多管闲事,就算他想多管闲事也没有任何用处。
黎东先生惋惜地摇了摇头,用觉得孺子不可教也的困扰语气说:“我只是想来提醒,周将军若再一意孤行下去,必将遭遇大败,不如就此收手。”
周蹇被逗笑了,蔑意地嗤一声:“哦?此话怎样?裴老莫不是认为这样能唬住我吧?昭国国君昏庸无能,百姓生活困苦,我们幽国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难道不是吗?你为什么要帮这个已经朽败将倾的国家?”
黎东先生莞尔一笑:“昭王是无能,但他的儿子,也是我的主公莲州公子有倾世之能。他熠耀如凤凰,我信他能让这乱世在尘烬中涅槃重生。”
黎东先生问:“可借您桌上的蚕豆一用?”
周蹇将装着满满一碗的炸蚕豆推过去:“裴老想吃的话,我可以让人给你装一整袋带回去,也请你的主公尝尝。”
黎东先生捡蚕豆在桌上成堆成堆地摆了起来,周蹇起初不以为然,看着看着,意识到这是在干什么,陡然后颈一寒,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