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她真将长发梳拢系好,不叫一丝半缕来扰他时,却又立时感觉心头空落落的,禁不住怀念那若即若离地柔软轻触,怀念当他同她共作胡旋舞时,她漆亮柔顺的长发,如流瀑在灿金的阳光下,丝丝脉脉地飘掠过他的指隙,温软地漾散在他的臂弯中。那一瞬间,她墨藻般的长发涨满了他的眼帘,叫他霎时望不见红尘千丈、山河万里,只闻得一缕沁入心肺的幽幽发香。
思及那时,不由心神微恍,一时未能听清少女言语。皇帝略一定神,看向慕昭问道:“小姐说什么?”
“我说,先生的胡旋舞跳得真好”,慕昭笑看着言先生道,“我还从未见过比先生跳得更好的。”这样说着时,心底忽然想起燕王来,想起前世在清晏楼前,燕王曾戴鹤面具、饰白鹿佩,与她共舞一曲。那时燕王也跳得极好,似可与今日言先生相媲美,只是燕王那时所跳,不及言先生今日热烈,更为清冷自持。
说笑着随口问言先生师从何家,言先生含笑回答她道:“是祖父所教。”他同样笑赞她舞跳得好,慕昭笑回言先生道:“因为喜欢,所以认真学了。”
就着乐舞,畅快无拘地说笑了一阵后,慕昭望着夕阳下远处的农人身影,又不禁想起榆林村的事来,因此面上笑意渐淡。
天光似也随她笑意渐淡而逐渐转暗,明明夕阳未落,皇帝却觉已是暮色四合。他轻声问她是怎么了,少女向他道出心中所想,担忧地道:“若是端王孙执意要贱价占田,榆林村的村民,要怎么活呢?”
慕昭知道无田可耕的流民,将是如何生计艰难。幼时在沅陵虞山,母亲病逝后,她因思念常去母亲坟前同母亲说话。一次父亲陪她过去时,见有外人衣衫褴褛地趴在母亲坟前啃吃贡品,像是已几天几夜没吃饭了。她与父亲问后方知,山外有恶霸贱价占田,使得不少无田可耕的农人,被逼入山中谋求生计。纵知山中有豺狼虎豹,可为活着,他们别无选择。
慕昭将这段旧事讲与言先生听,轻叹着道:“后来,我父亲为那些可怜的农人出山,还有季叔叔,他是路过的游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同我父亲一起,一壁明里借助律法,一壁暗里使用武力手段,帮那些农人拿回了田地……可我没有父亲和季叔叔那样的本事,所面对的,也不是单纯的地方恶霸,而是端王孙,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榆林村的人……”
皇帝原是极有耐心之人,上次知端王孙派人在榆林村作恶后,有令人暗护榆林村众,但也未让京兆府即时受理相关报案。他对端王孙宁绍其人行事,原是另有用意,但如今,他心念已改,他厌极端王孙对慕昭没完没了的觊觎纠缠,以及因端王孙的纠缠生事,慕昭与燕王和太子所产生的牵连。
“小姐径可走最直接简单的一条路,去京兆府击鼓告官,为榆林村的村民,也为小姐自己。”
是最直接简单的一条路,可也是风险极高的一条路,慕昭看着言先生道:“可我不知御座上的人是怎么想的,若那个人早想收拾端王孙,那自然底下燃一点星火就有可能烈火燎原,可若他不那样想,他同他的端王叔公一家好得很,那我贸然在逆风中点火,是有可能会烧死自己的……”
言先生微笑着道:“数日前教坊向天子献乐时,我人在场,在那期间,看见有官员向天子禀报端王孙在外的跋扈恶名,天子闻后神情甚是厌恶,眉宇间怒色难掩。我想天子同他的端王叔公一家,并没有好到可容端王孙为非作歹,天子定也有心收拾收拾端王孙。从前我劝小姐行事莫要冲动、韬晦待时,而今,时机似至。”
如果天子真似言先生所说的对端王孙十分不满,那她告官就有一定的胜算。是否要冒险赌上一把呢?一路默默思量着,回到所住的小院附近时,慕昭暂压下这件心事,含笑谢过言先生相送,又道:“先生今夜当晚睡些,待亥时看一场烟火,先生或会触景生情,作出一支新曲来。”
皇帝问:“烟火?”
慕昭讶然道:“先生不知吗?今夜城中将为社日燃放烟火。”
社日虽是祭祀“社神”“稷神”的节日,主要与农人密切相关,但城里也并非就不过此节,同样会有社祭,只是不似乡间是农人主动祭祀祈神,而是由官府统一组织一些庆典,并会在夜间燃放烟火。她人还在城中慕家时,每年社日都会在夜间等看那漫天流星璀璨。
将此事告知言先生后,慕昭笑叹着道:“可惜今年看不到了。”又道:“社日明明与农人关系更深些,可农人却因身在乡野而不能与城中人共赏美景,官府待农人未免有点不公。”
因怕耽误了言先生回城,慕昭与言先生闲话几句后,也就不再多说了,与言先生在竹拱桥畔分别。这一日至夜间亥时,她感觉拨弄琵琶的手,渐渐倦慵无力,轻打了个呵欠起身,准备梳洗入睡时,忽听菱枝在外叫道:“小姐,快出来看!”
慕昭以为出什么事了,连忙推开房门向外。刚一跨过门槛,迎面抬首正见簇簇琉璃焰火,光辉灿烂地升腾至浩瀚夜空,迸发出漫天姹紫嫣红。琼英碎玉,芳华如梦,似是天公奉上的一件礼物,以无垠夜幕为底,盛大地绽放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