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一下便红了些,怕被发现,忙望向远站的九七,随口问:“那他呢?”
“你不想,就不让他跟了。”他说。
若要讲实诚的,楚凝还真不太想九七跟着,他一直黑着脸,那么严肃……就好像他家主子是掉进鬼怪洞窟了,而她是洞里魅惑人的女妖精。
“这样好吗?”她有些过意不去。
“心疼他是不用的。”小小的袖炉在男人葱指间缓缓盘动,停了顷刻,他才接着往后,话中笑意难辨真假有几分。
“不如心疼心疼我。”
顾临越五岁那年,皇后因孪妹薨逝,温善的性情大变,而他更是在八岁时入主东宫,安生的日子没有几年。他忍皇后到如今,不过一个孝为先,可忆起前尘后,才知自己的容忍有多可笑。今生有太多局待他破,有谁愿意年复一年地虚与委蛇?他的隐忍在得知卫松来后便耗尽了。
去寰阁前他命人准备火铳,九七还当他只是要给皇后下马威。他从来都是最理智的。
不想今时,他一改往日冷静。
尽管卫松不过皇后一条狗,算不得上辈子杀害楚凝的元凶,顾临越也再没心情顾忌任何,失去耐性,将人就地处决。
是以,当回到她身边,见她在眼前笑得无虞,他唯一想的,便是都值得。
哪怕自己大限将至,哪怕清楚今生也无法陪她,仍要遗憾……
顾临越不动声色一笑:“难得无所事事,不想别的。”
是难得只和她两个人,无顾念地在一起。
楚凝还在前一句里沉湎,心在胡乱跳,想着要如何“心疼心疼他”,很快就不能照常思考了,索性点点头,答应了。
他们便自这片池塘起,沿着回廊过亭轩,闲庭信步起来。两人像有共识,中途倒不是总在没话找话,只间或散谈两句。
比方起风了,她就要问手炉还暖不暖。
经过护栏低的曲桥,他会提醒她慢些走。
诸如此类,多是无关风景,芙蓉纵是极美,当时却也成不知是什么的陪衬了。其实话她是想聊的,可平素里一口流利,到了他那儿,就哑巴得很。
他纯是话少,而她是顾着礼,也踌躇相交过密,怕说多不好,要越了界。
九七没跟着,进了小宴居吩咐热菜。主子情绪一向沉抑居多,和这楚姑娘待着时,竟有了难能一见的轻松笑容。
对楚凝,他也就略微淡了微词。
日昳过半,楚凝得要回沈宅了,她不能整个白日都在外,那过于不成样子。
分别在来时的清池,那株芙蓉树下。娇艳的三醉芙蓉还未有泛深的迹象,依旧是莹粉的。
“那回的栗子酥,合你味吗?”楚凝止步树荫,想随便说些事儿,打散即将别过的惆怅。
“酥饴相和,是好的。”顾临越避重就轻。
他不知味,因是在苦药后尝的,感受不太仔细。糕品他从来吃不了,嫌腻,但她给了,皱着眉也是要吃下去的。
以为他喜欢,她心情便愉悦起来:“滋味还有别的,紫阳街很多,要不要……”
后半段她正斟酌,他面冷的护卫先控不住说道:“京师遍地都是,又没多稀奇。”
楚凝哽住,尚未出口的话铩了羽。
“爷也厌恶甜的,蜜露粥都不吃。”九七直言,想来是不乐意主子再折腾了。
小姑娘的内心到底脆弱,楚凝咬一咬下唇,没吭声,满怀的兴致已被扫得干净。
哼……就说他的护卫可凶可凶了。
“要不要什么?”顾临越见她这模样,若无其事接话。
楚凝垂眼瞧着自己鞋尖,不肯说了。
她的心思好猜,顾临越低下头,轻笑:“他不解风情,怎么还要怪到我头上。”
她正别扭呢,他倒直接开起玩笑。
“不是……没怪你。”团扇没了,楚凝觉得手里空空的,不自在地悄悄扒着指头:“就是你不爱吃,我再多讲,你听了要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他道:“我并不介意。”
楚凝嗯着颔首,人却矜持许多。
心想,不信他了,那时还说想尝尝,分明厌甜得很,敢情都是哄逗她的……
原本想告诉他,十五那日明崇坊有商秋宴,竞卖古玩珍宝的,很是有趣。但一回想,到时那位宣王爷可能已在锦官了,再走得近,恐会拖累他。
犹豫到最后,她只低声道:“我得回了。”
话落,她见他眼中浅浅盛起笑。
“保重,”顾临越垂眸:“楚二姑娘。”
楚凝一怔,竟突然失落起来。
不挽留也就罢了,“保重”听着如同诀别,彼此要后会无期了一般,怎么不是说再会呢?
她望着他,如扇的羽睫眨一下,再眨一下。
他若当时有去细看,是能从她眼睛里瞧出点儿幽怨的。
“岁园一游甚悦,谢你作陪,顾某没世不忘。愿姑娘相别之后……”顾临越言到中途,嗓音低哑了,迫不得已停了会儿:“锦绣长乐……”
还是哑的,再顿住片刻。
“琴瑟百年。”他许是想要掩盖某种情绪,故作轻松笑了笑。
说到这里,更像诀别了……且是一别两宽,生死不见那样。
楚凝心窝子莫名连疼两下,不知是被什么绊住了心弦,他寥寥三两句,她恍惚在哪里听过,险些盈出泪来。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她懂的,只是这个男人相识如故,该散了,又款款而诉,让她不尽依依,伤感更甚。
为何会泛滥这般深的情绪?
走过那面祥云照壁,她回望一眼,远远见他还停留在芙蓉树下,并未离开。
她眼眶微微一润。
他是个止于礼的君子,冠盖风雅,历事炼心,人讨喜,一言一语也讨喜。唯独那声“保重”,和最后的别辞,她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