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一声。
箭矢飞了出去,直直撞上了殿中的柱子,最后落在了地上。
辛敖神色不变:“你小时候连弓拉都拉不开,如今能拉得开已是有进步了。再抽箭矢,再试。”
乌晶晶:“唔。”
隋离抬眸。
小妖怪的身影纤细,当她拉紧弓箭的时候,手臂便也拉出了漂亮的线条,整个人都仿佛是一张绷紧的弓,漂亮而富有力量。
在她身侧的辛敖,同样绷紧了身躯,像是山峭上挺立的大树。
乌晶晶射出第三箭的时候,突然觉得额上一热。
是什么落了下来。
她放出那一箭,同时飞快地抬起了头,这才发觉到辛敖面色已是铁青,他整个人都绷紧到了极致,比那弓箭绷紧时的弦还要用力。他的脖颈、额角,青筋突出。冷汗沿着下巴落了下来。
头疼得这样厉害?
乌晶晶一顿,正要放下弓。
辛敖突地抓过了那张弓,似是极难忍受一般,他生生将那道弓折断了。
弓弦将他的手割破,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面上。
宫人们被这一幕惊呆了。
“陛下——”他们失声喊道。
这一声仿佛更刺激了辛敖。
辛敖抬手打翻了箭囊,踹翻了桌案。
东西噼里啪啦地倒了一地,瓷器落地,碎片四溅,划拉过了乌晶晶的裙摆。
乌晶晶伸手正要去抓辛敖。
“太阳,过来!”隋离厉喝了一声。
三人相处得久了,隋离在人前习惯唤“太阳”,唤得多了也就刻进骨子里了。
隋离话音落下时,辛敖一把扣住了乌晶晶的手腕。
他的力气极大。
乌晶晶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了裂开一般的声响,她轻轻皱起眉,脸颊白了白,但没有哭。她再度抬眸,迎上了辛敖的目光。
辛敖双目赤红,血丝密布,神情间似有一分癫狂与狠戾在。
乌晶晶咬住唇,一手搭上了辛敖的额头。辛敖神智不大清醒了,但警觉的本能仍在,于是他一下甩开了乌晶晶的手……
乌晶晶:“父亲?”
“帝姬……”辛敖喉中挤出了嘶哑的声音。
隋离飞快地下令道:“你们暂且退下。”
宫人错愕抬头。
隋离立在那里,病躯挺拔,有几分压人的气势,他冷声道:“难道你们想叫外头知晓,帝姬因为射箭一事,与陛下吵了起来吗?”
宫人如梦初醒,这才纷纷退了出去。
等退出门外三丈远,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眸中窥见了惊恐之色。
方才辛离公子所言……像是那么回事,但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陛下方才的模样实在太可怕了,他身形高大,英俊的面容上本就带着一道狰狞的疤,如此情状,就更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一般……
不不。他们怎么敢如此想陛下呢?
几个宫人抬手打了自己几巴掌,随即牢牢按住了脑中念头,不再作他想。
殿内。
隋离疾步上前,低声开始念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这是道家的净心神咒。
这咒文当真还有一分作用。
肉眼可见的,辛敖眉眼间的戾意少了些。
乌晶晶也不害怕,她脚踩着另一张桌案,骑在了辛敖的背上,牢牢抓着他的肩给他揉脑袋。
隋离也不停,一遍一遍地念诵。
直到他额上都渐渐渗出了些冷汗。
隋离其实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他在这里全力去救一个人。
整个过程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
辛敖的力气方才消耗了大半,而他身上的戾气与躁意也被安抚了许多。
“帝姬……”他的喉中再度挤出了嘶哑的声音。
乌晶晶牢牢趴在他的肩头:“唔,父王。”
隋离见状,便知应当无大碍了,他骤然放松,这才觉得喉咙干哑疼痛,四肢都脱力一般。
但辛敖好面子。
隋离又何尝不是?
隋离忍着满头的冷汗,缓步走到了轮椅旁,然后才跌坐了上去。
“无相子在这里便好了。”乌晶晶忍不住道。
不说也就罢了,这么一说,她还真有一点想念无相子了。
隋离:“……”
隋离憋不住开口道:“是我诵的咒文不好?不及无相子吗?”语调听着还是平静的,但语气有点怪。
乌晶晶:“不是啊,是无相子以前经常诵经给剑宗宗主听,压制他的白头蛊嘛。在诵经上面,无相子一定有好多好多的经验……”
隋离抿唇不说话了。
此时辛敖还未完全清醒,他们自然能说得。
但辛敖很快便会回过神的。
果不其然。
他们方才说完话,辛敖便拔腿走向了长榻,而后他躬身弯腰,将趴在他背上的乌晶晶缓缓地放在了榻上。
如此动作,可见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乌晶晶捏了捏指尖,抬起头来望着辛敖,小声问:“还揉揉吗?”
辛敖的视线晃了晃,最后定住。
辛敖:“不了。”
辛敖的面色还是很阴沉。
他沉声道:“来人。”
门外的宫人闻声赶紧进来了。
而殿内此时已经是一片狼藉了,无数桌椅被撞翻,花瓶碎了一地,地上有水渍、血渍……宫人们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却见帝姬、辛离公子,连同陛下,都是神色平静的。
好像、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辛敖开口:“帝姬的手方才被弓弦划伤了,去取些药来。”
宫人讷讷应声,摸不着头脑地去了。
其余宫人则连忙收拾起了殿内的狼藉。
伤药很快取过来了。
辛敖将乌晶晶抱起来按在了自己的膝上,然后托住她的手腕,一点点擦去了她手上的血,又一点点给她上好了药。
“痛吗?”辛敖问。
乌晶晶:“一点点。”
她肤白,手腕上已经留下了深深的手指印,指印发乌,想来还要青上几日才能完全散去淤。
辛敖冷声道:“你方才是狗吗?趴在寡人的背上,甩也甩不下来。”
乌晶晶:?
乌晶晶:“不是哦,我是猫。”
说到这里,乌晶晶还禁不住看了一眼隋离。隋离说她是猫,或许她真的是猫猫吧。
辛敖喉中终于挤出了笑声。
他将乌晶晶放下,抬手给她捋了捋发丝,奈何他那双粗手,越捋越乱。
乌晶晶一下拍开了他的手。
辛敖见状,不禁没有生气,反倒还露出了更多的笑容。虽然他阴沉的眉眼看上去仍有些可怖,但笑容已经消减了许多这种可怖感。
辛敖沉声道:“是爹不好。”
辛敖这人,独断强横,年少便做了大将军,加冠后就硬生生把前朝干翻,自己当了皇帝。
他哪里会有认错的时候?
眼下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天上下红雨一般的难得了。
辛敖说罢,走到了隋离的面前:“打盆热水来。”
宫人应声。
等热水端到跟前,辛敖便亲自打湿了帕子,给隋离擦了擦脸。
隋离表情有一瞬的怪异,但最后还是压下去了。
隋离与师门并不算亲近。
更不提他自幼便是个淡漠脸,再加上前世的身份地位,旁人很难将他当做孩子一样看待。
因而他从小到大,从不会有人同他做出这样亲近的动作。
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乌晶晶才会不管不顾同他亲近过了头。
如今……多了一个辛敖。
一个……他和小妖怪共同的……“父亲”。
辛敖给隋离擦完了脸,又发觉隋离领口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皱眉道:“唤个疾医来为你瞧一瞧?”
隋离也没有拒绝。
等疾医来瞧了,又给隋离开了个方子,要他吃一吃,免得湿寒入体。
然后辛敖才打发宫人们去熬药了。
一时殿中就又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半晌,辛敖沉声道:“寡人很愤怒,竟不知方才为何这般失态……头疾会叫人这样性情大变吗?”
这于一个英武帝王来说,没有比这更叫他觉得羞愤,难以忍受的事了。
乌晶晶答不上来。
她便只指着辛敖的手道:“你的手还在流血,让辛离给你涂一涂药。”她道:“我的手动不了啦。”
隋离闻声推动轮椅到近前。
拿过了药。
辛敖看了看乌晶晶,又看了看隋离。
他眉间的戾气又少了一分,连绷紧的身躯也放松了些。
辛敖垂首道:“寡人的力气极大,方才若是事情再糟一些,只怕会将你们两个生生掐死……”
偏这两个小的,似乎完全不怕。
所以……
他们果然天生就该是他辛敖的子女吗?
“陛下的头疾显然不是普通的头疾。”隋离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下药?”辛敖眯起眼。
“未必是药。”隋离道。
乌晶晶插声:“是蛊?”
说到无相子和宁胤身上的白头蛊,她便想起来这个东西了。
隋离:“有可能。”“此事虽无法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
辛敖沉声道:“无极门今日跳的舞,正是冲着寡人来的。寡人回宫,头疾发作更厉害,寡人自然便会怀念在席间,见无极门人起舞时的五窍清明、头疾舒缓。”
在隋离多年不懈的“教导”下,太初皇帝在勾心斗角、阴谋论上,大大的有了进步。
隋离点头:“不错。就如沙漠中疲惫前行的人,那一点水的甘甜,会叫人上-瘾。陛下头疾越厉害,便越离不开无极门。”
辛敖嗤笑道:“何其天真?他们难不成以为这样便能掌控寡人了?寡人便是活活疼死,也绝不会向这些方士低头。”
隋离接声:“那他们便要动用第二条路了。”
乌晶晶懵懵懂懂地接声道:“请神?”
隋离点头,按住了抚弄她乱糟糟的头发的冲动。
他道:“请神只是其表。若陛下头疾难愈,性情大变,难免在宫中大动干戈。一日两日也就罢了,十日半月,甚至是一年几年……难免会传出去。一旦传到宫外,世人便更认定陛下是暴君。到时不管陛下杀了谁,杀的人该不该杀,世人都要说是滥杀无辜。此时,能通天地,能请来神的无极门站出来,以除暴之名安抚天下百姓……他们想要的东西,最终一样能拿到手中。”
辛敖冷笑:“打的极好的算盘啊!”
辛敖本来并未觉得当皇帝有什么好的。
但既然是他的东西,那天王老子来也别想拿走。
乌晶晶发愁地将脑袋搁在了辛敖的膝盖上:“那怎么办呢?”
这样弯弯绕绕、复杂的东西,对于她这个小妖怪来说,实在是太太太棘手了。
隋离目光轻动,然后不着痕迹地把乌晶晶的脑袋掰向了另一个方向,然后按在了自己的膝头。
乌晶晶:?
隋离:“陛下还记得……”
辛敖:“扶一打一?”
隋离点头。
这么一下打岔,也就让乌晶晶老老实实在隋离膝头靠住了,没有再乱动。
辛敖问:“这个无极门有没有真本事?”
隋离云淡风轻:“不管他们有没有真本事,只要旁人觉得他们有,他们便有。旁人觉得他们没有,他们便没有。”
辛敖似有所悟:“要再捏一个什么门起来和他们打擂台,并不难。”
隋离点头。
其实这也就只是对于隋离来说不难罢了。
“此事……若交予旁人,只怕不比你聪明。”辛敖皱起眉,“只是若交给你,你的身子又哪里扛得住……”
男人万事都可以。
但不能说身体不行。
隋离掀了掀眼皮:“陛下放心,且还得再活十年。”
乌晶晶舔了舔唇,有几分不舍地道:“再活三十年吧。”
隋离抿唇,眼底掠过一点笑意,他应声:“嗯。”然后不着痕迹地轻抚了抚乌晶晶的后颈。
“还有……”辛敖起了个头,“兴许今日才不过是刚开始,日后寡人的头疾恐怕会愈演愈烈。”
“那就大大方方告知天下吧。”隋离道。
此事反正是瞒不住的。
辛敖沉着脸,没有立刻应声。
要他告诉全天下,他得了病,他的脑袋得了病,这病还会使人失态至此……这对辛敖来说,太难了。
这等同于将他的弱点露给所有人看。
“明日就叫他们请神吧。”乌晶晶小声道。
“什么?”辛敖与隋离异口同声。
乌晶晶:“可以等见了神,再说病了呀。”
小妖怪说得不大清楚,但隋离却眼底掠过一丝亮光,瞬间知晓了个中应当如何操纵。
若是操纵得当,那便是叫天下都知晓无极门有谋害帝王之心了。
日后还有什么人敢来玩请神的把戏?
他们又零零碎碎地聊了一会儿。
辛敖的伤也上了药。
药粉撒上去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可想而知,能叫他露出难堪之色的头疾该是多么的疼痛了。
乌晶晶心疼了一下这个便宜爹爹。
她和隋离在床榻边,陪到辛敖睡着,然后还给他拽了拽被子,可以说很有好女儿的姿态了。
之后乌晶晶和隋离一同去了蒹葭宫。
有些不方便同辛敖说的话,眼下才从隋离的口中说了出来。
“在佛教的历练地,却有这样猖獗的巫教,听来有些奇怪。但若是从济空说过的话来考量……”隋离缓缓道。
乌晶晶恍然大悟地道:“我们要渡的人,就是无极门作乱下受苦的百姓吗?”
隋离点头,又道:“若我没有猜错,按照花缘镜原本的规矩,此时应当有和尚出现在雪国,从此开始推行佛教。以佛压巫,拯救黎民。”
乌晶晶:“可是现在没有和尚了,只有我和你,还有大师姐……”
隋离:“也不一定,也许这个世界里本来就有和尚。外来的和尚,只是起到推助之力。否则光凭一两人的力量,是无法立教的。”
乌晶晶歪了歪头:“唔,所以你要一边再弄一个什么什么门出来,一边再等和尚到来。这样无极门便能被压制了是不是?”
隋离淡淡笑了下,没有说话。
因济空借无相子之手,诱骗乌晶晶入花缘镜一事,已经叫他对金蝉宗生出不满了。
虽说佛教本就分支极多,金蝉宗也不过其中一支罢了。但隋离还是连带迁怒了这个世界的和尚。
他不需要和尚。
隋离道:“不知这个无极门,与你那个无极门可有渊源?”
乌晶晶:“应当没有罢。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呀。”
隋离摇头,极耐心地说给她听:“阿晶,修士之上,有仙人,仙人之上还有神。于神仙来说,世界和世界之间本就没有那么分明。都是从混沌之中诞生的。缘法是极奇妙的东西,谁也不能就此一口断定,两个无极门没有一丝牵连。”
乌晶晶茫然地道:“那若是有牵连呢?”
此处没有旁人,隋离终于不再忍耐,他抬手抚着乌晶晶的发丝,眸色深深。
若是有……
他便留无极门一线生机。
若是没有,他便不必有分毫保留。
“我明日去见一见无极门的人吧。”乌晶晶想了想,出声道。
隋离:“嗯,我与你同去。”只她一人去,他怎么放心得下?纵使再有无相子的金光也不成。世上从来不缺神兵利器,但并非是每个人都懂得将其力量发挥到最大来护卫自己。
这边说得好好的。
谁晓得第二日,乌晶晶就染上风寒了。
隋离去白虎殿寻她,她闭门不见,只坐在门后,带着一点鼻音,可怜巴巴地道:“你说的不错,我真的病了呀,现在不能见你了,会将病传给你的,然后你就会大病一场……”
隋离:“……”
他的乌鸦嘴。
早知今日,他就不该和乌晶晶说那段话。
现在她是当真怕将病气过给他了。
隋离在门外低声哄劝了几句。
等到他觉得口舌发干的时候,有宫人一路小跑过来:“帝姬、帝姬从窗户走了……”
隋离:“…………”
乌晶晶生了病也没有太难过。
只是不敢见隋离了,唉。
乌晶晶坐直了身子,打起了精神。
没关系呀。
她去把病气过给无极门的人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