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的……是陛下身旁的人?”
“是啊,你方才没有听见吗?”
原来乌晶晶做了凡人皇帝的女儿?!
清凝面色微变。
那金蝉宗的老和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乌晶晶至今没死也就罢了。她成了逃亡的前朝余孽,乌晶晶却是今朝的帝王之女?
难怪,难怪……
什么伴君如伴虎。
若是皇帝的亲女儿,别的人自然不能与她同日而语。
叫她去讨好乌晶晶?
倒不如叫她去死。
清凝不肯应,若非谨记着不能说出不符合这副躯体的言论,她就要问一问越姬,你往日不是一支舞便能叫宾客对你心生喜爱,恨不能带你走吗?
今日怎么不成了?
怎么反倒要她这个做女儿的,去讨好旁人?
若她再长大一些……
越姬岂不是还要拿她的美色去换取更多的东西?
清凝心中很是不快。
她不喜欢花缘镜中的世界,也不喜欢这个被镜子安排给她的“母亲”。
乌晶晶一行人最终在杏城滞留了足足三天两夜。
清凝至始至终都没有去见乌晶晶,更别提讨好她了。不过薛家上下倒是知道了,这位帝姬有多么得帝宠。
清凝方才去见了薛公请回来的先生。
她返身往小院儿走,路上便听见了府中有奴仆低声议论道:“陛下竟然还会亲手喂帝姬进食……”
清凝皱眉。
乌晶晶在这里这样快活,恐怕要乐不思蜀了吧?
清凝心中的讥讽一掠而过,随即就不再去听旁人的议论。
她学字读书,是为了将来表露才智的时候,不被人当做妖怪。她将来还要走很长的路,而那小妖怪的目光也就短浅至此了。
乌晶晶与辛敖离开这日,薛家上下一齐相送。
清凝以为越姬要责怪她。
但最终越姬也只是盯着乌晶晶的背影,轻叹了一声,道:“再想法子吧。”
清凝心下觉得奇怪。
她的“母亲”,为什么对乌晶晶的在意,远超太初皇帝?
杏城离着都城本就不远了,乌晶晶一行人又行了几日,很快便回到了宫中。
乌晶晶当先便去见了隋离。
“帝姬慢些,慢些走……”宫人在后面忙不迭地追着。
乌晶晶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门。
门内的宫人忙也向她请了安,随即床帐挂起来,露出了床帐后面坐起身的小少年。
隋离身量渐长,五官的优越也渐渐显露了出来。
他看着乌晶晶向他跑来,无比自然地张开了双臂。只是今日乌晶晶疾驰到跟前,却是一下生生地顿住了脚步。
她没有投入他的怀抱。
隋离眉心不着痕迹地皱了下。
还在修真界的时候,他教了她很多次,什么样的话不应该随便同人说,什么样的动作不应该随便同人做。
她一概不听,且有她自己的一通歪理。
眼下她倒是又规矩起来了。
乌晶晶哪里知他在想什么?
她拍了拍胸口,道:“还活着就好。”
隋离:“……”
天知道乌晶晶每回出门,最怕的便是回来的时候,隋离病死了。
隋离垂下眼,掩去了眼底些微不快的光,他低声道:“此次出去,有什么发现吗?”
乌晶晶摇了摇头。
隋离见状便知晓,这是没找到叶芷君的意思了。
他安抚道:“无妨,不着急。”
叶芷君若是那样好欺负的,便不会成为伏羲宗的大师姐了。
乌晶晶原本还有些沮丧,听隋离这样说,她便又想起了另一桩事。
乌晶晶忙道:“把竹箱抬上来。”
宫人应声。
一口竹箱摆在了隋离的跟前。
乌晶晶弯下腰去,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了厚厚一叠纸。
她将这些纸都摆在了隋离的膝上,随即趴在了床沿,低声道:“我出去的每一日,都有对着字帖写字。”
那都是隋离教的字。
隋离心下一动,随手翻了翻。
翻到一页上,写了“辛离”二字。
大抵是嫌“隋”字笔划太多了,隋离嘴角不禁抽了抽。
“写得好吗?”乌晶晶巴巴地问。
隋离垂眸一一扫过,他应声:“嗯,……笔精墨妙,娟秀非常,该是赏心悦目的字。”
紧随而来的辛敖:“……”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寡人还厉害。
那厢乌晶晶抿唇轻轻笑了下:“那是不是应当奖励我呀?”
她双眸晶亮,充满了期待。
像是一只刚刚偷到鸡的小狐狸。
“应当。”隋离沉声道。
她没有再主动抱他。
却是该他主动去抱她。
隋离俯身,伸手将乌晶晶从床沿拉了起来,而后紧紧扣入了怀中。
他俯在她的耳边道:“我已经为阿晶记下了。”
乌晶晶的耳朵禁不住抖了抖。
她轻轻应了声:“唔。”
然后指尖轻轻挨住了隋离的背。
隋离似有所觉,随即手上加大了力度,紧紧将乌晶晶锁在了怀中。
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与他揉做一体似的。
然后隋离听见乌晶晶轻声道:“你的力气好大……”
隋离眼皮一跳。
怎么?
将她抱得痛了?
不等隋离松些力气,只听得乌晶晶又道:“我方才都不敢抱你,怕把你骨头捏碎了,你看上去太脆弱了……”
她不抱他,原来是为着这个?
隋离忍不住想要将直率而热烈的小妖怪,抱得更紧一些。
那一刹。
他脑中甚至飞快地掠过了一个念头,想要将小妖怪的灵魂与他的都紧紧缠缚在一起。
不止是白头蛊的范畴。
“多大了,还抱着玩儿?”辛敖的声音蓦地插-入进来。
隋离这才松开了乌晶晶。
“寡人与辛离有话要说。”辛敖道。
乌晶晶问:“那我能听么?”
辛敖:“听吧,反正你那小脑袋一句也听不明白。”
乌晶晶:?
辱妖了!
小妖怪气鼓鼓地赖住不肯走了。
辛敖屏退宫人,这才起了个头,说的还是政事。
过去他只说给帝姬听,如今还多了个辛离。
乌晶晶今日还是比较顽强的,没有听着听着就睡着。只是有些饿罢了。
“她饿了。”隋离蓦地道。
辛敖停住了声音,低头看了一眼。
他这个父亲做得素来粗糙,倒也不会羞愧于隋离比他更敏锐。
辛敖命人送来了食物,就摆在乌晶晶的跟前。
乌晶晶净了手。
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低头掰饼,酥饼掰开,她推了一块给辛敖:“你的。”
再推一块给隋离:“你的。”
隋离和辛敖都分外受用。
他们暂且停住,低头与她一并吃了起来。
殿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
雨声噼里啪啦,混着殿内细细的咀嚼声。
时间好似都凝滞住了。
到戌时,辛敖才离开。他还将乌晶晶扛到背上一并带走了。
把人送回了白虎殿,他又见了几个大臣。
昔日跟在辛敖身边的军师。
他直起身,望着辛敖,低声道:“陛下这几年变了许多……”
“哦是吗?”辛敖抬起头。
不变的是辛敖身上十年如一日的浓重煞气。
他身前的人忙跪了下来,道:“臣只是觉得,陛下越加雄才大略了!臣在陛下跟前,只觉得自惭形秽,竟是什么也帮不上陛下了……”
辛敖一笑,道:“那你便牵马去吧。”
那人愣了愣,等被宫人送着走了出去,都还久久不曾回神。
辛敖是个极为悍勇的将军。
他性情严酷狠辣,无人能是他的对手。
但要做皇帝,却全然是另一回事……帝王术,他并非是从书中学来,也并非是由那些朝中老臣对他指点而来……
这些都是明珠夫人的儿子展露出的天分。
他像是个天生的城府极深的掌权者。
哪怕是羸弱病躯,也掩不住底下的强悍。
辛敖问他:“其实只消寡人几句话,便能让你的早慧大才为天下人知晓。你也将被载入史册……”
明珠夫人的儿子却道:“这些都并非是我想要的。”
那他想要什么呢?
辛敖用力地按了下面前的书页。
送到他那里去的金银珠宝,最后也不过是落在帝姬的怀里。
辛敖一顿。
登时明白过来——
他想要的是父亲的爱!
想不到啊,帝姬这样喜欢他,辛离也这样喜欢他……
寡人还是很会做父亲的!
隋离在蒹葭宫中登时打了个喷嚏。
辛敖继续粗糙地做着一个“慈父”。
转眼便又是几年过去。
因那日大雨,太初皇帝在薛家住过几日。
此后薛家声名大噪,薛公的生意做得愈发风生水起。
虽然清凝没能做成乌晶晶的玩伴,但薛公依旧让老师留在了府上。
薛公牢记着,那日皇帝陛下之所以与他交谈几句,只不过是因着他们都有年纪相仿的女儿罢了……
虽然薛公也不知哪日还会再有幸遇上陛下,但他还是决心对清凝好一些。
只可惜啊……
越姬的女儿始终不肯亲近他。
“父亲。”清凝款款进到了门内。
她问:“明日咱们便启程去都城吗?”
薛公点了点头。
如今清姬已经长到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以她的姿容、才智,哪里能屈就在杏城这样的小地方呢?
该去都城才是。
于是薛公与清凝一拍即合,终于在几年后,还是名正言顺地往都城去了。
“明日我们便先去拜会楚侯。”薛公道。
薛公早在两年前,便攀上了这位都城的王公贵族。
只因当今陛下即位后,膝下再无所出。虽然他如今正当年富力强,但底下人都暗暗道,只怕是陛下当年杀人无数,有伤子嗣。
那将来没有子嗣怎么办呢?
一则便是立那位辛离公子为储君。
二则,陛下可不止辛离公子的生父这一个兄长,他还有大哥,还有三弟。
楚侯便是太初皇帝的大哥。
他姬妾无数,拢共生了二十八个孩子,虽然死了那么十七个,但也还剩十一个不是吗?
大家私底下,都觉得楚侯将来会是强有力的竞争者。
他子嗣丰啊!
薛公也这样觉得。
所以他自举成为了楚侯的门客,为楚侯献上了不少金银。
两日后。
便是楚侯生辰。
薛公希望清姬能嫁给王公贵族。
越姬也这样想。
只有这样,才能愈发接近那个权力中心。
于是越姬亲自为清凝细心妆点了一番。
这世界极为怪异。
因为随着年岁渐长,清凝发现自己竟然生得比在修真界中时更为出众。在杏城时,便有无数男子对她表达爱慕之情了。
只是她是修士,将来是要成仙的,如何看得上他们?
就算真要有道侣,也该是如隋离道君那般的人物。
清凝对镜理了理耳边的发丝,起身道:“走罢。”
楚侯生辰,宴请了无数宾客。
薛公虽是门客,但在宾客之中实在不值一提。于是只有一个家奴,引着他们进去后,便先行离去了。
薛公叹道:“清姬虽美矣,但若是没有高门出身的身份,也还是难以得到旁人的尊崇。”
清凝没有说话,只转头望向了门的方向。
那方突然嘈杂起来,说是陛下到了。
“今日帝姬与辛离公子也来了……”旁边的人道。
话音落下,便是先后三座肩辇依次进了门。
最前头的便是太初皇帝,他身形高大,坐在肩辇之上,气势慑人。
紧跟着的是帝姬。
众人见之,不自觉便噤了声。
纵使已经在杏城见过乌晶晶一回,但今日清凝也还是一下惊住了。
她知晓乌晶晶本就生得美丽。
何况她面上,从来都是一派天真之色,自然更有种世间寻不得的白玉无瑕之美。
这个世界不仅使清凝变得更美了。
乌晶晶也是这般。
只见那肩辇上慵懒倚坐的少女,手执香扇,厚重堆叠的锦衣华服将她拥簇起来,露出一点雪白的肩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梳的发髻松散,两三发丝垂落肩头,有种倾颓摇坠之美。
再观她腮凝新荔,朱唇榴齿,一双眼眸晶莹,如水波承载其中悠悠轻晃,顾盼间好似有情意泄出,诱而不淫。
她多年得皇帝父亲的宠爱。
自然养得一身冰肌玉骨、肤若凝脂,见之令人心神荡漾。
如此彻彻底底脱离了先前天真不知事,让人难生半点龌蹉心思,只怕冒犯了她的少女姿态。
这小妖怪出落成真正的大美人了。
也难怪满座宾客见了她,一时悉数噤声。
再加上她的身份高贵,自然成了全场众星捧月,目光所落之处的中心。
清凝抿唇,转过头去,心道这个世界是假的,假的。
纵使再美,得再多凡人皇帝的宠爱,得再多世人的追捧,……也只是假的。
清凝目光这一转。
却是蓦地瞧见了,最后那座肩辇之上,姿态比之乌晶晶更见慵懒的少年。
确切来说,不是慵懒。
是因为那人病得厉害,不得不如此斜倚而坐,省却力气。
那少年身着与太初皇帝一致的玄金色衣袍,他身量修长,骨相清峻,哪怕是松散地坐着,也给人以铮铮不屈的感觉。
他头戴玉冠,面色苍白,于是更衬得斜飞入鬓的眉如墨描,俊美五官与久病的沉郁揉作一处,如一柄身朽却依旧气可破开天地的剑。
清凝见了他,这才真正的心下惊骇。
那是……那是隋离道君!
他一直都在乌晶晶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