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放榜的时候, 总有一批帮忙看榜的人。
她们仗着腿快嘴甜,拎着个铜锣一路敲敲打打,到考生家门口或者考生落脚的客栈先一步报喜。
像安从凤这样暂居客栈的, 她还没回去,客栈掌柜的以及她儿子就已经知道她的名次。
榜首解元住过的客栈,说出来都沾着一份喜气, 所以掌柜的也很慷慨大方,往跑腿的铜锣里放块碎银子。
除了这个跑腿的之外, 街上还有不少报喜的。
虽是清晨,但整个街已经热闹起来。京中客栈之间甚至还会在今天互相攀比, 统计自家客栈中举人数, 以后打上“举人客栈”的招牌, 也方便招揽生意。
而苏虞这种京城土著,更是有人上门通知。
苏虞吴嘉悦等人虽然还在龙虎墙周围被堵着出不去,但中举的事情早就有人帮她们通知到家里。
吴嘉悦跟她们有些不同, 吴思圆在榜纸名单写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拿到吴嘉悦的名次。
“第三!”写榜纸的人也是一惊,来回翻看考卷名字,生怕自己弄错了, “当真是吴嘉悦。”
京城人士,吴嘉悦。
整个京城, 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母亲是吴思圆的考生了。
考生的卷子上一般都会把考生的姓名籍贯家庭住址嫡亲的家庭成员写上去,就是防止重名重姓。
“吴嘉悦是什么水平我们可都是清楚的,如今竟然能得个第三名?稀奇, 可真是太稀奇了。”
她们原先批阅卷子的时候, 卷子姓名籍贯那一栏是被封上的, 根本不知道这张卷子的主人是谁。如今为了统计中举人名, 才把封条揭开。
“你们说吴大人,她该不会是找人替吴嘉悦考试了吧?”有人压低声音嘀咕。
另一人连连摇头,“难,别处还好说,但这是哪儿?是京城,京畿之地想要替考,就是皇上本人考试,进考场之前也得验明身份。”
“那吴嘉悦还真是一步登天变凤凰啊,”那人将她的考卷放在一边,惊叹地摇头,“也不知道吴大人从哪里请来的高人教她,竟将朽木教开窍了。”
几人以为这只是个例外,直到看见苏虞跟苏婉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个白妔。
众人,“……”
众人抽了口气,眼皮直跳。
这名次当真有问题吧!
“苏家两个纨绔也上榜了?!”
“何止上榜,一个第二,一个第八,名次都不差。”
“这京城今年吹的什么风,竟将王八吹过了龙门!”
苏家两位跟吴嘉悦都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不是说玩的多花,而是扶不上墙,就跟那趴在地上的王八一样,死活不愿意动弹,就是走,也是四肢缓慢朝前挪动。
而如今,卷子就摆在眼前,几位大人的脑袋感觉像是被王八的壳兜头砸下来,一个接一个,一连砸了四个,这会儿属实有些懵。
“再检查一遍卷子,看是否有雷同之处。”
主阅卷官沉声发话,其余几位大人立马坐下来将四人的卷子又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
主阅卷官问,“如何?”
几人分别缓慢摇头,“没有,半分相似之处都没有,这几张卷子都有自己的见解,没有半点作弊的可能。”
“苏婉跟吴嘉悦这两人的基础功更为扎实,尤其是苏婉,卷面内容看起来比吴嘉悦还要好一些。”
这也是苏婉能得第二的原因。
“苏虞这张,虽有小细节处的错误,但大方向没问题。她的见解极好,行文思路清晰灵活,如果再认真些,名次定不会是第八。”
“白妔中规中矩,不如苏虞灵活,不如吴嘉悦跟苏婉扎实,所以得了个十九。”
主阅卷官倒是松了口气,“这么说都没问题了?”
几人异口同声,“没有。”
秋闱事关考生,容不得半点大意,所以才会对可疑的名次跟卷子来回复查,以免出现什么纰漏。
知道四人名次没问题,几位大人连连称奇,“出去打听打听,这四人到底是如何开的窍。”
“对对对,如果有名师,花重金都得聘请过来。”
一位大人苦着脸道:“你们是不知道,我家那老幺呦,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比驴还倔!这名师能将苏虞等人教出这等名次,我忽然就觉得我家那头驴还有的救。”
“瞧你说的,谁家能没两个笨孩子。你若是打听出来,记得捎带着我,咱们一起去请。”
“我也是我也是,为了孩子,豁张老脸抢个老师不丢人。”
主阅卷官见她们闲聊两句也没说什么。大家都日夜不停熬了许久,如今名次出来,调侃两句放松一下也是提神的一种方式,只要公务不出问题,说两句就说两句。
主阅卷官往门口走,众人只当她透透风喘口气,也没注意。
“你去吴府报喜,吴嘉悦,第三名。”
主阅卷官到底是翰林院的人,隶属于吴思圆手下,如今名次已经出来,提前告知吴大人也是行个方便。
报喜之人一路奔跑,天还没亮就敲响吴府的门,她低声问,“吴大人醒了吗?”
吴府下人摇头,“还没睡,我这就领你去见。”
吴思圆一夜辗转反侧,实在是睡不着,最后披上外衫坐在书房里看书处理公务。
她不停地透过打开的窗户往外看天色,猜测此时该是什么时辰,直到有下人来报,说吴嘉悦的名次出来了。
“第三?”吴思圆拿在手里的公文本子直接掉在书案上,她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问,“当真?”
那人回,“当真,反反复复确认过,属实是第三。”
第三啊。
吴思圆往后跌坐回去,圆胖的脸上一时间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吴嘉悦最近一次考试中,莫说第三,连第三百她都没摸到过。当年她那鬼画符一样的卷子,吴思圆拿到后,险些气晕过去。
她一个堂堂翰林院协办大学士,就教出这等不争气的女儿?说出去,她这张脸放哪儿搁!
可如今不过几个月,吴嘉悦就拿到了第三的名次。
吴思圆想笑,嘴角抽动两下,还没等笑意扬起来便又压了下去。
她有股说不出的恍然感,好像自己是在做梦,她过于望女成凤,才做了这般荒诞不真实的梦境。
就像后院那只瘸着腿不成器的鸡崽,一眨眼长出大翅膀飞上了天!
吴思圆觉得格外梦幻。
一时间胸口的欣慰感跟失落感并存,她欣慰的是她吴思圆的嫡长女终于得了第三的好名次!失落的是,她从未参与过吴嘉悦这份突然的成长,不知道她是怎么得的这个第三。
吴思圆坐在椅子上,面上的情绪让下人看不懂。
“大人?”她身边下人轻声唤她。
吴思圆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这才抬眼看向站在书房中间的下人,“确定不是弄错了名次?就她那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废物,还能取得第三的名次?”
吴思圆嗤笑一声,冷哼道:“该不会是舞弊了吧。”
她,:“这事你回去让你们大人查清楚,她要是走了捷径得来名次,我可不给她担着。”
一副撇清关系的姿态。
吴思圆甚至伸手将刚才掉在书案上的文书捡起来抖了两下,耷拉着眼皮子说,“这种事情也值得扰我办差,退下吧。”
报喜那人一阵茫然。
这是一个当母亲的人该有的反应?知道自己女儿取得这般好的名次,一般人家的母亲早就跳起来庆祝了。
比如苏大人,知道家里出了两个举人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鞋都没穿就冲出去,光脚站在门口台阶上,说要等家里的两块金疙瘩回来。
再比如白大人,当即让下人把族谱拿出来,抹着眼泪说,“先把白妔的姓写第一页,等她得了进士,再写名。我家这祖坟可算又冒青烟了。”
跟这两位比起来,吴思圆的反应属实让人琢磨不透。
报喜之人从吴府出去的时候,心里偷偷琢磨,吴嘉悦该不会是吴主君跟别人私生的吧?
这母女感情已经恶化到如此地步了吗?
吴府下人送走报喜的,回到书房后,才发现自家专心办差的大人,手里的公文拿反了。
她走近低声问,“大人,可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小姐?”
吴嘉悦这会儿估摸着应该已经起床,准备去看榜。
“别说,让她自己去看。”吴思圆放下公文,往后靠在椅背上。
只有吴嘉悦亲自去看榜,外人才能看清吴家如今是什么情况。
吴思圆在书房里等了一夜,从清晨又等到临近晌午。前来吴府报喜的人都被门人赶走了好几波,吴嘉悦才回府。
吴思圆下意识端坐起来,她本能以为吴嘉悦会过来跟她炫耀,结果……吴嘉悦根本没过来。
下人道:“大小姐说在外面吃过饭了,现在离午饭还有些时辰,便先回去看书。”
吴思圆微顿,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我知道了。”
她怔怔地坐着,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来吴嘉悦小一点的时候,那时候吴嘉悦才两岁,走路都走的跌跌撞撞,却高兴地从外面进来,把她写得歪歪扭扭的“吴”字拿给她看,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吴思圆记得自己那时候怎么说的……
她道:“我吴家嫡长女,岂能写出这么丑的字?回去再练。”
往后多年,母女两人的对话都如这般。
直到那次宫宴之前算计谭柚。
吴嘉悦站在她面前,试探着开口,“娘,我有法子。”
她想用花魁拼酒一事约谭柚打架,然后按个罪名在谭府身上,从而避免长皇子下嫁谭橙。
那是吴思圆头回同意吴嘉悦的提议。
吴嘉悦当时惊喜地抬眸看她,像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有点用。她两只眼睛锃亮如星,想笑又忍住了,手足无措地抓着自己的衣服,说,“我肯定不会让娘失望。”
吴思圆那时候还在想这个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沉稳一些。
然而今天,吴嘉悦取得了第三名的好名次,要是以前,她定会跟两岁时一样,怯怯地走到她面前,带着期待跟忐忑,想得到她一句表扬,哪怕一个肯定的眼神。
可是现在,她就那般淡然的直接回府接着看书。
吴思圆恍惚间才发现,自己的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再需要得到她的认同了。
她已经长大,有足够的底气跟自信,所以不需要从别处得到认可,也没必要将自己的功名往外炫耀。
她不再是那个两岁时的吴嘉悦,也不是两三个月之前的吴嘉悦,现在的她,走在一条跟自己截然相反的路上。
吴思圆往后缓慢地靠在椅背上,好一会儿才把胸口那股闷堵酸涩感缓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声嚷,“好啊好啊,不过得了个区区第三名,尾巴就翘上天了?老娘当初三元及第的时候,也没她这么嘚瑟!”
“她多有本事啊,眼里根本没我这个当娘的,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玩意。”
“既然这样,干脆直接从我吴府搬出去,我府上庙小,已经装不下这么大的菩萨了!”
下人在旁边跟着劝,但越劝吴思圆的声音就越大,大到整个府邸上上下下都能听见,大到满大街都在传吴思圆在骂她家逆女。
众人都在猜测,吴嘉悦怕是在府里住不下去了,按着吴大人这个意思,估计要将她逐出家门。
毕竟吴嘉悦得了功名后只顾着跟好友庆祝,连亲娘都不在乎,而且她跟在谭柚身后,不摆明要站长皇子吗。
以前是个纨绔还算罢了,如今一旦有了功名,牵扯到的东西可就多了。
家里有这么一个跟母亲和家族立场相反的逆女,哪个当娘的能不生气。
有人甚至说吴嘉悦糊涂,离开吴府,离开吴大人,离开吴府嫡长女的身份,她在外面什么都不是。
那谭柚苏虞等人再好,也不是亲的啊,到底还是血缘关系最为近亲。吴嘉悦怎么就不能服个软呢,亲娘俩哪有隔夜的仇?
可吴嘉悦没打算服软,她中举的当天,就已经开始在外面物色新的住处。
这事传到宫里,司芸把玩白玉麒麟的手微微一顿,垂眸笑着说,“母父之爱女,则为之计深远。”
她缓慢摇头,“啧啧,吴大人这些年当真没少听戏,如今自己还扮上了。”
司芸说话的时候,赭石站在边上伺候不敢说话,直到外面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
赭石扭头看过去,是小皇女司桉桉来了。
司桉桉今年四岁,生的极像司芸,白玉团子一样,格外讨喜好看又机灵乖巧。
“母皇。”司桉桉声音脆甜的喊。
司芸这才将白玉麒麟放下,弯腰将女儿提溜起来坐在腿上,笑着捏捏她的小脸,“又跑去哪儿疯玩了?”
“没有,桉桉看书呢。”司桉桉心虚地眨巴眼睛。
她刚才在御花园跟硃砂和松狮一起玩,差点玩疯了,然后听说母皇喊她,这才依依不舍的过来。
司芸就这一个四岁的女儿,她子嗣极少,少到一共才三个孩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小的那个才四个月。
明年开春大选,宫里进新人,也许到时候会好很多。
“赭石,去给小皇女拿些糕点过来。”司芸头都没抬。
赭石应,“是。”
他是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是离司芸最近的那一个,但有些事情,他也需要回避。
等殿内只剩下母女两人,司芸才挠了挠司桉桉的咯吱窝,捏她鼻子,“小机灵鬼,连母皇都骗。”
司桉桉咯咯笑,在司芸怀里扭来扭去,躲开她挠自己痒痒肉的手,鲤鱼打挺一样挣扎,“哈哈哈母皇我错了哈哈,我以后不敢了哈哈。”
“当真不敢了?”
司桉桉都快笑出眼泪了,“真的真的。”
司芸这才说,“那母皇让你送给小舅舅的糖果子,你是不是都自己偷偷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