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思圆朝老太太行了个学生礼,这才抬脚出去。
吴思圆被硃砂引着往墨院书房走,硃砂说,“主子刚起没多久,正在处理政务。”
谭柚今天太学院又不休息,一早便出门了,走之前看司牧睡的香甜,便没叫他。
他今日总归是留在谭府,多睡一会儿也没事。
吴思圆来的时候,司牧才爬起来。洗漱完便来了书房,连早饭都没
来得及吃。
“长皇子。”吴思圆来到书房,朝司牧行礼。
司牧的书案上已经堆积着今早送来的折子,他边批边说,“坐吧。”
“谢殿下。”吴思圆坐下。
她今日穿的也不是官服,而是寻常紫色衣袍。老成的颜色,衬得她平白又老了几岁。
吴思圆这一年来,操心事情太多,头上都长出了白发,可见身居高位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自从那日从宫中出来,吴思圆更是一连几天没睡好,脸上也有些疲惫。
她坐在椅子上,在等司牧开口。
“吴大人既然来了,咱们开门见山吧?”司牧停下朱笔,拿过巾帕擦拭指尖,撩起凤眼看向不远处坐着的吴思圆,眼尾带着身居高位的锐利感,“本宫给你两条路。”
书房的门就这么开着,清晨微弱的晨光透进来,落在门槛不远处。
吴思圆坐的位置离门口有些距离,身处在阴凉中,还摸不到光。
吴思圆眼皮耷拉下来,双手搭在腿面上,眼睛看着灰色的地面,“殿下您说。”
“吴大人是选择泼天富贵,还是选择全族平安?”司牧将巾帕随手扔在桌面上,懒散地靠着身后椅背,静静看着吴思圆。
泼天富贵便是拿全族性命去拼司桉桉这条路,若是将来小皇女登基,司牧交出权力,那吴思圆可谓是万人之上,位置堪比如今的司牧。
这等手握天下众人生杀大权的权势,没人不心动。
可前提是,能赢。
若是输了,以司牧记仇又乖戾的性子,他会灭了吴家满门,说不定连带着吴嘉悦一起。
要是选择全族平安,那便是走司牧这条路,帮他新税铲平障碍,为他征兵屯粮暗中出力。事后,吴家淡出朝堂,方能保下全族百口人的性命。
吴思圆这几日想了许久,想到头脑发胀脑仁发疼,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她若是选择司牧,司芸那边就必须做的更小心谨慎,若是被她看出来,她就算是输,也不会让吴府好过。何况吴氏跟司桉桉还在宫中。
可若是继续追随司芸,赌的便是所有人的命,包括司桉桉。
吴思圆心里清楚司牧为何会找自己,他那日在司芸面前用糖果子喂司桉桉,便是想让她看清司芸的冷血无情。
告诉她,司芸绝非一个好的选择。
“我知道吴大人的野心,可吴大人心里应该清楚,吴家在朝中的根基过深,伸展的树枝太远了。无论是我,还是皇姐,都会心存芥蒂。”
司牧把玩自己的手指,面上没什么情绪,声音也听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说:
“吴大人觉得,皇姐病重后推桉桉当太女,假若有朝一日司桉桉坐稳身下这把椅子后,会留下吴家吗?”
“没有一个掌权者,能接受自己站在树荫之下,皇姐是,我是,将来的司桉桉,亦是如此。”
“谭家在我下嫁时已经做出选择,所以谭橙夫郎的家世高与低,从一开始便已经定下。老太傅更是多年前就将谭大人送往青水省,为的便是避免权势过于集中在京城,连她本人,如今都很少参与朝政了。”
司牧凤眼撩起,慢悠悠问,“这些,你看懂了吗?”
吴思圆瞳孔慢慢放大,心底一惊,到现在,才算明白老师让师姐外放做官的真正原因。
朝中两个执政者年纪都轻,最是需要施展拳脚抱负的时候。这时候谭家这棵大树若是过于茂密,便是笼罩在两人头顶的树荫,朝中所有的决策都要看谭家脸色行事。
谭府若是不收敛些,最大的可能便是司牧跟司芸联手,先将谭家从京中拔根。
在这里,在皇城,最忌树大叶茂。
如今谭老太傅处于半
隐的状态,朝堂上已经交给小辈谭橙去闯荡,将来的新臣,交给了任职太学院的谭柚。
现在又因为长皇子下嫁谭府,君跟臣之间的利益没有半分冲突,甚至是相互成就。
“所以当初……”吴思圆起了个头,立马又把嘴闭上。
司牧笑得开心,猜出她要说什么,“所以当初,你们所有人都拦着不让我嫁谭橙,唯独老太傅本人,态度暧昧。”
谭家娶了司牧,是对谭府最好的选择。
“谭家为何不选我皇姐呢?”司牧身子往前,双手托腮,饶有兴趣地看着吴思圆,“你不如好好猜猜。”
很多事情,到今日才算彻底浮出水面。
比如谭太傅让谭大人外放做官,当时给的理由是谭母能力不够出众,在京中会招惹是非,其实是分散权力。
谭橙跟老太太隔代的关系,在追随谭府的人看来,终究是不如老太太跟谭母的母女关系。
这是谭家,有意为之。慢慢放权,从而削剪在朝中无用繁杂的枝条,只留主干。
比如当初吴思圆极力说服老太太,不让谭府跟长皇子联姻,可老太太老狐狸一只,跟她玩圆滑中庸,态度始终不明。
其实那时候老太太在司芸跟司牧之间,已经做出选择,只是半推半就,让长皇子这边先主动而已,以免立马招来司芸的报复,也不想引起朝臣猜疑跟内乱。
这些都是谭府跟长皇子之间无言的默契,是彼此意会但未言明的事情,所以司牧才说对谭橙下-药。
他不否认,他原本想嫁的,属实是谭橙。
他要利用谭府势力,帮他做事,将来他掌握大权后,会保谭府往后百余年的荣耀。
至于后来太君后掺和一笔,司牧属实是没想到。
谭柚对于司牧来说,就是个意外,完全不在他的算计之内,所以他对谭柚,整颗心都是赤诚干净的。
他从头到尾,婚前婚后,只试探过谭柚,从没真心想过利用。
司牧如今将事情跟吴思圆说清楚,“吴大人,吴府比得了谭府?吴府将来在司桉桉继位后,能安然处之?”
司牧像是猎豹,慢慢逼近猎物,等猎物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司牧的狩猎范围内。
“还是吴大人觉得你比你老师,更有谋算?”
吴思圆身上的冷汗已经出来了,强撑着没抬手擦额头细汗。
司牧给她所带来的上位者的压迫感,比司芸还强。
“今日找你,不过是看在阿柚的面子上,”司牧又慢慢退回去,收敛气势,声音一如既往的轻轻软软,“吴嘉悦毕竟是她的第一个学生。”
“我给你一次机会,算是对阿柚有个交代。日后你我朝堂相争,你若输了,我必不手下留情。”
司牧到底是皇室长皇子,皇家的冷血,司芸有,他也有。
他从不在乎吴嘉悦会如何,他在乎的,除了大司,唯有谭柚一人而已。
吴思圆沉吟片刻,缓声说话,只是声音有点哑,“若是臣帮殿下做事,吴家……”
“吴思圆,”司牧忽然开口,白净好看的脸上似笑非笑,缓缓摇头,轻嗔道:“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我只是在给你一个选择权,不是非你不可。”
吴思圆满是肥肉的脸庞瞬间绷紧,呼吸一窒。
“你若是同意,你我相约期限三年。”
司牧慢悠悠道:“三年后,我要大司兵强马壮,国库富裕,足以对晋国开战。”
“你若是能做到,我保吴家全族平安,只是你吴氏事后需放权,你吴家势力,需全部修剪。不过吴嘉悦作为新臣,在朝中该如何便如何。”
这是要吴家这棵老树腐朽为养料,供奉大司朝廷跟培养新苗吴嘉悦。
吴氏整个家族退出京城,但吴嘉悦这个吴家新秀,可以在这边新的土壤上自由生长。
做法,跟谭府一样。
牺牲吴思圆个人的野心跟权势心,换来吴家众人性命以及吴嘉悦的未来。
没有赔跟赚,说不上来是得还是失。
毕竟狡兔死走狗烹是所有帝王都会做出来的事情,只是司牧今日把话挑明,他会鸟尽弓藏,因为出力后的吴家,在朝中的势力极大必然会影响到新皇,这时候唯有铲除,才最安全。
跟司芸可能会赶尽杀绝不同,司牧愿意看在谭柚的份上,留吴家性命。同时,吴嘉悦在朝中,也有当人质的嫌疑。
至于怎么想,全看吴嘉悦个人了。
若是她心思正,她便是日后吴家再次兴起的关键。
她若是心思不正,拿自己当成司牧留在朝中的人质,也没办法。
“吴大人,想清楚了吗?”司牧饿了,耐心慢慢告竭。
司牧需要吴思圆的力量跟手段,毕竟如今谭府已经慢慢淡出朝堂,新秀之臣谭橙论能力跟手段,甚至是部分人脉关系,都不如吴思圆。
想要快速将大司养肥,需要吴思圆。
用她这个老臣,为将来的新臣们铺路。
吴思圆头低着,“想清楚了,臣同意。”
吴思圆站起来,往前半步撩起衣摆,跟司牧行礼,“臣愿用这条命,成就长皇子的事业。只是臣拼死一求,求小皇女司桉桉跟吴氏,在事后能留有一命。”
她跟司牧跪下了,头抵在书房冰凉生硬的地板上。
司牧垂眸看她,“我跟皇姐,不死不休。桉桉是无辜的,可她是皇姐的血脉,我留她,无异于给自己招惹麻烦,给她人留以把柄。”
“吴思圆,我要的是大司先无内斗,再往外扩张。你说说,桉桉应该怎么办?”
司桉桉留着,对于司牧将来来说可能就是威胁。
司牧不可能将权力交给司桉桉,不管是为了大司,还是为了谭府以及他自己将来的孩子。
皇权跟兵权,他都不会拱手让给司桉桉。
哪怕她乖巧,哪怕她至今无害,毕竟人心多变啊。就算她没有想法,旁人也会有贪念。
吴思圆心里也清楚,就是因为清楚,才不得不说。
她头抵在地上,手指紧攥成拳,呼吸轻颤,肩背都佝偻几分。
她这个吴家的大家主,身上不仅担着吴府,还担着吴氏这个弟弟以及宫里的外甥女。
若是她不开口相求,宫里宫外可能真的没人在乎他们父女两人的性命了。
“先逼皇姐封桉桉为太女,我摄政,以此稳定朝臣。等朝内太平后,我许她跟吴氏一条活路。只是,我要看桉桉如何选择,你可能接受?”
这已经是司牧能给的,最大的让步了。
吴思圆重重磕头,“谢长皇子仁慈!”
仁慈……
司牧轻笑,他就是因为仁慈,因为心软,大司才亡过一次。
“下去吧。”司牧眼睫落下,手搭在自己饥饿的小腹上。
吴思圆从地上起来。
她来的时候是清晨,时候还早,晨光只到门槛。
如今她出去,太阳已经慢慢升起来,金色的光亮照进书房中,沐浴在吴思圆身上。
吴思圆逆着光来,迎着光走。
如今兜兜转转半生,她倒是能坦荡一回,能对得起年少的自己,能为大司跟后人铺路,让她们踩着自己这根老树,长出新芽。
若是所有老臣都能像谭老太傅这般主动退出朝堂,给新人腾地,那大司也算薪火相传,将来必会生生不息,繁荣强盛。
吴思圆走后,硃砂把饭菜给司牧送
来。
“驸马走之前就交代,让我到点喊您起来吃饭,说您那时候定是要饿了。”
硃砂嘿笑,“驸马当时皱着眉,站在门口,一副想喊醒您又没舍得的表情,真是难得一见。”
按着谭柚平时的性子,定要喊司牧起来吃饭。
可当时看着他恬静的睡脸,到底是舍不得。
司牧眼里这才慢慢荡出笑意,双手啃着热乎乎的包子,软软地说,“阿柚疼我。”
司牧表示,“我要多吃些,养好身体,让她少担心一些。”
“沈御医说您是政务压身,思虑过重,这才比较瘦,”硃砂道:“等您放下琐事,身子慢慢就好了。”
司牧眼睫煽动,慢慢落下,“暂时还不行。”
大司国库一日不充盈,司牧一日不安心。
“春闱还有四日结束,”司牧轻唔一声,“也快了。”
新臣入朝,事情就会快很多。
春闱是二月九日开始,二月十五日结束,放榜时间是一个月后,赶在初春三月,杏花开放之时,所以,春闱榜也叫杏榜。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司芸挣扎着上过两次朝,可每一次都是早朝还没结束,她便咳到无法说话,最后只得回去。
几日后,司芸终于沉着脸,如吴思圆所愿,先封吴氏为君后,再封司桉桉为太女,由她代替自己朝堂听政。
“桉桉能否坐稳这个位置,便看你了。”司芸手搭在吴思圆宽厚的肩上。
吴思圆拱手行礼,忠心无比,笑呵呵说,“臣心里清楚,皇上安心养病便是,太女跟朝堂就交给臣了。”
吴思圆双手捧着圣旨,圆胖的脸上都是如愿以偿的笑容,好像有了这旨,便干劲十足。
她这幅样子,让司芸安心不少。
朝上暂时用司桉桉跟吴氏牵制住吴思圆,司芸倒是能往外寻找解毒良方,同时让司牧放松警惕。
君臣两人不管心中想法如何,脸上都是一派和谐笑意。
一时间君臣难得气氛融洽,司芸心情大好,还送了吴思圆几副珍藏的字画,吴思圆还跟司芸品了好一会儿的画才出宫。
司芸以为吴思圆被她拴得牢牢的,安心拉她这盘磨。全然不知半个月之前,这头任劳任怨的“驴”就已经悄悄换了个磨盘。
受益者,是司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