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夜,既有春末的舒适又有初夏的晚风。
谭柚站在马车旁抬眸看,头顶发带尾端从脸边蹭过。
风吹起谭柚耳边碎发的同时,还撩起那道明黄车帘。
谭柚无意窥看马车里的场景,只是那小侍伸手撩开帘子的时候,巧好有晚风拂过,将鲛绡般柔软轻薄的帘布吹起,露出车里人的身影容貌。
短暂一瞥,却极为惊艳。
车内主人是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小公子,穿着月白色夏衫常服,满头乌黑长发被蓝色发带随意打了个结,束在脑后,剩余部分披散下来遮住单薄清瘦的肩背。
风撩起车帘时,他手里正好拿着张纸,眉眼低垂,目光落在纸上,安安静静端坐在车内细看,连背后柔软发丝绸缎般滑落肩头垂在身前都不在意。
公子皮肤白皙,被车内暖黄色烛火映衬,像是镀了层柔光,如同放在高级展台上的上好白釉瓷器,白的温柔,白的通透,白的矜贵。
许是感觉到了风,对方侧眸抬眼看过来,略带疑惑的双凤眼眼尾弧形般往上挑起,像把柔软的小勾子,有股说不出的清秀俏皮。
风过,车帘自然落下,将车内景象遮挡干净,只留下像是被丹青大师用毛笔精心勾勒出来的脸部剪影。
谭柚顺势垂眸,将蹭痒了脸颊的发带理到背后。
花青则是歪头看灯笼上的字。
她认识的字极少,有些不敢肯定地问谭柚,“主子,这写的是个‘司’吧?”
毕竟除了姓司的,满京城谁敢用这般明黄的灯笼?
而司姓中符合车内主人年龄的男子,唯有当朝长皇子,司牧。
马车里,司牧垂眸将手中看完的信件放进灯罩内,点着火后才搁在茶盏里等它慢慢燃尽。
跟寻常纸张不同,特质的信件点燃后并没有刺鼻的味道,反而散发着一股清幽冷香,燃尽后被热水一冲,灰烬便如茶叶般在杯中沉浮起舞。
司牧拿了丝帕将指尖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侧眸轻声开口,“正好顺路,可要捎你一程?”
轻轻软软的声音,跟他的长相一般,没有半分攻击力跟威胁,友好的仿佛邻家弟弟般,让人放下戒备。
谭柚心想,这人真好。
若是总有这种互相帮助,心怀善意的人,社会定会变的更好。
瞧见谭柚要上去,花青眼睛睁圆,下意识伸手抱住她的手臂,拖着谭柚让她没法往前走,“您、您再想想?”
她结结巴巴不敢说实话,只疯狂给谭柚使眼色,“这儿离咱府上也不远,走走就到了,对吧。主子,咱们就不麻烦人家了吧。”
花青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觉得自家主子一定是还没醒酒,不然怎么敢上长皇子的车啊!
那可是长皇子司牧的车!
上去时四肢齐全好好的一个人,下来时说不定就少了些什么。
跟历代长皇子不同,司牧不仅贵为长皇子,皇上的亲弟弟,他还拥有朝堂实权。敢问哪个朝代男人能掌权了?唯有本朝的司牧拥有这个权力,成为例外。
先皇去世时,力排众议,愣是让长皇子参政摄政。可以这么说,大司的皇位,长皇子司牧跟他皇姐司芸,两人一人一半。
可是跟脾气好体恤朝臣的皇上司芸比起来,司牧就心狠手辣多了。他生性敏感多疑,向来是非我族类便要诛之。
前两年长皇子许是年龄小,羽翼尚未成熟丰满,行事还算温和。可这两年不知道为何,他手段肉眼可见的狠辣起来。
京中最可怕的不是人心跟恶鬼,而是司牧。只要提起这两个字,能吓哭不少官员的小孩。
花青随谭柚来京城好几年了,虽未见过长皇子,但关于长皇子的事情却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
传闻此人阴晴不定,常常说着最柔的话做着最毒的事。众人对他的畏惧不仅来自权力,更多的是怕他多变的性子跟狠辣的手段。
花青差不多猜到吴大人恨不得扛着轿子拔腿跑的原因,换成是她,她也跑。
马不停蹄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跑!
可这些谭柚又不知道。
谭柚还仔细回想了一下,书中女主安从凤的八个夫郎里,好像没有长皇子这号人物。
许是个不甚出名的配角吧。
谭柚手搭在花青手背上,拍了拍,“别人好心相邀,我们不如承了这份情。”
谭柚朝马车拱手,“多谢殿下。”
花青,“……”
花青抬手抹脸,生无可恋,感觉自己舍命陪主子了。
只是跟花青想的不同,她以为谭柚会推开车门坐进马车里,和长皇子面对面。
结果谭柚却是手撑着车板借力,脚尖点地轻轻一跃,坐在车前横木上。
她背靠着车厢占据小小一块地方,丝毫不影响车妇赶车。
不仅花青一愣,车里的司牧也是微怔。
谭柚轻声解释,“多谢殿下捎带一程,只是如今已经戌时,不方便坐进车里。”
刚才梆子声远远响了三下,谭柚换算一下,现在估摸已经晚上九点了。她倒是无所谓,只是女尊世界,不好影响人家男子的声誉,平白让人家好好的名声因为她添了不好的传闻。
现在她坐在车前,既省了脚力,又避了嫌,一举两得。
花青学着谭柚坐在车妇的另一边,盘着两条腿想:
‘要真比较起来谁在京中的名声更差,自家主子那可是远远比不过长皇子。’
花青又觉得她家主子是真聪慧,用这种借口不进车里,正好既不用拒绝长皇子从而被他记恨,也不用面对长皇子怕说错话,同时还避嫌了,丝毫不影响主子将来娶夫郎时那点仅有的名声。
是的,没错,花青觉得跟长皇子坐一马车,影响到谭柚的名声了。
而车内,司牧看着面前紧闭的车门,像是要透过这扇门看透外面的人。
他饶有兴趣地侧靠在身边软枕上,单手支着脸颊说,“还是谭翰林思虑周到,我都没想到这些。”
花青心道,‘是啊,您哪里想得到这些小事,您想的都是阴谋跟算计。’
谭柚整理衣摆,语气放松,“那是您心怀坦荡,行事磊落,自然想不到这些。”
君子坦荡荡,所以行事才不会左右顾忌。
谭柚觉得长皇子深夜路过愿意捎带她们一程,尤其是她这个名声长皇子都没说什么,堪称为君子了。
花青,“……”
花青诧异地看向谭柚,嘴巴张得能塞下一颗熟鸡蛋。
“心怀坦荡”“行事磊落”这八个字,哪一个跟长皇子沾边?
花青心里鼓掌,厉害啊主子。
对着长皇子这号人物都能把马屁拍的如此清新脱俗,这还是她那个混迹勾栏瓦舍,脚踏翰林众书的主子吗?
果然她一个山里来的俗人,不懂朝堂。
感情主子平时跟老太太不好好说话,是因为老太太权力还不够大啊。
司牧听的也是一怔,他眨巴眼睛,竟没从谭柚的语气里听出半分恭维跟谄媚,像是由心而发的实话。
正因为听不出别的,才觉得可怕。
若是有人能把虚与委蛇做到这个地步,心机真是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