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延英殿内外都点上了宫灯,在那即将降临的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支撑起微弱的光亮之地。
张辕一路疾行,穿过廊下灯影,悄然踏入殿内,一眼看到俞双喜正站在他贯站的位置上,为伏案批阅奏折的建宏帝殷勤扇风,不由面色沉了沉。
他低头走到龙案边,小声道:“陛下。”
建宏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摆了摆左手,俞双喜知趣地退到殿门口。
张辕心里这才舒服点,柔声道:“陛下,拾翠殿有消息。”而后,凑过去,低声汇报。
建宏帝放下笔,眉宇间疑云汇聚:“《百寿图》送去了拾翠殿?”
张辕道:“奴婢也觉得奇怪,明明是陈太妃下的令,为何与容娘娘扯上关系。可惜拾翠殿一向守得跟铁桶似的,伺候的宫人都是从掖庭宫里找的那些犯错的罪人,奴婢未得陛下恩准,不好下手。”
建宏帝眼睛半张半合,问:“若朕允许,你打算如何下手?”
张辕小声说:“奴婢已物色了伶俐人,犯点小错,就能送进去。”
建宏帝看着桌上的宫灯,和煦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半脸明,半脸暗,竟透着几分森然冷意。他似沉思许久,才缓缓问道:“朕记得你原叫张稻黄?”
张辕愣了下,忙赔笑道:“陛下好记性。奴婢出生那日,田里稻谷都是金黄金黄的,家里觉得吉利,便取了这个名。”
“是朕改的‘辕’。”
“蒙陛下隆恩,奴婢祖宗有光。”
“可你有负厚望。”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吓得张辕浑身一哆嗦,忙下跪道:“奴婢惶恐!奴婢不敢!”
建宏帝将桌上一沓参他的题本丢到他的面前:“窥伺宫闱,结交外臣,连皇子之物也敢擅自取用,如今还惦记起后宫妃嫔的居所,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养大了你的心啊。”
张辕心中大喊冤枉。
当初建宏帝即位,杀头立威,杀得朝中上下噤若寒蝉,宫廷内外人心惶惶,这才有了他“窥伺宫闱,结交外臣”——群臣在宫中有“耳目”,自然不再认为帝王喜怒无常,而皇帝也能通过他,遥控群臣动态。
说他“皇子之物也敢擅自取用”就更冤枉了。
结交永丰伯明明是皇帝的暗示,自己若不示好,对方焉肯与宦官勾连?曾经有多少紧要的情报传递出去,皇帝不都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一枚十殿下不用的弹弓罢了,怎就成了大逆不道的错处?
张辕看着翻开的题本,都集中于这两天,显然有人在背后策划,联名发动。偌大的事,他竟一无所知,说明他对宫内外的掌控力已经消失了。
这让他心生寒意,慌忙认错:“是奴婢御下不严。”
建宏帝说:“是朕御下不严,才养出你这种稔恶藏奸之徒!”
张辕被骂蒙了,忍不住抬头。
建宏帝坐在龙案后,面上的神情是与语气截然不同的平静。
张辕看过去时,建宏帝也正看着他,案上的灯光明亮,却照不入眼底——那是浓密的漆黑,暗沉。谁能想象,这位杀头皇帝御极前,是个以诗画才情闻名天下的闲散皇子?
作为潜邸旧人,他太清楚建宏帝的野心与手段。今日皇帝骤发诘难,并不是他犯了多大的错,而是此时的他,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这背后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题本上的署名都是出了名的孤臣。谁能使唤他们?
勋贵集团?不可能,他们中许多人与他交好,擅取十殿下的弹弓也是为了永丰伯,绝无可能背刺;
文臣世家?他们正挖空心思安排人去洛阳占位,绝不会节外生枝;
还有谁?谁有这样大的能量,却能不动声色地隐藏暗处?
彻骨的冷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就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居然有些心神恍惚。这殿内跪地求饶的一位位大臣,声嘶力竭哭喊的一座座高门,还有东市泊泊流淌的一滩滩鲜血……走马观花地闪现脑海。
建宏帝叫了一声“来人”,俞双喜立刻带卫士进入,将他架起。
张辕挣扎着推开他们的手,缓缓矮下身,以头叩地,哭非哭,笑非笑地说道:“奴婢辜负圣恩,万请陛下息怒,勿伤龙体。奴婢……给陛下磕头,辞行了!”
殿内外静谧如死,只有那一下下的磕头声清晰可闻。
等张辕抬起身,候在一旁的羽林卫不等建宏帝发命,便一道使力,将人拖出殿外。
张辕看着龙案上的灯光离自己越来越远,突然感到死亡将临的恐惧,忘情呼喊道:“陛下,以后奴婢不在身边,请保重龙体,夜凉多加衣,天热少贪凉……”声声动情,感人肺腑。
然建宏帝全程面无表情,待人远去,才讥嘲道:“人之将死,还演得一手好戏!”
俞双喜默然地呆立在旁。
建宏帝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习惯没人附和,顿了顿才道:“别用司礼监,移交大理寺速决。”
俞双喜这才道:“奴婢遵旨。”
张辕及其党羽被撤职查办的消息以皇宫为中心,飞快地向各处发散。
从皇子到君主,张辕侍奉建宏帝多年,在揣摩上意和拿捏分寸上,极有一手,虽因贪婪枉法,曾多次受御史弹劾,但仗着建宏帝的宠信,多年屹立不倒。
然而,就这么一个几乎被默认为“非新君不能动摇其根本的权宦”突然落马了,这背后因由,不得不引人深思、深究、深恐。
一时间,镐京无预兆地沉寂了下来。
其中,尤以永丰伯府最为安分、沉默。
不过府邸里面,依旧热闹非凡。傅希言作为傅辅的重点管理对象,每天早上都要接受一炷香时间的爱的训诫:“……总之,这几日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往外跑!”
最终,对话一如既往地以永丰伯的咆哮收尾。
不过傅希言抱怨归抱怨,却没有违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