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阳光, 带着洗刷后的清新,温和地撒在罗市的大街小巷,好似日常的喧嚣声也变得婉约起来。
如果只是这样, 那今天也不过是罗市漫长岁月中,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不值一提, 但申时刚过,罗市外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集市的安详瞬间被撕裂,路人瞪大眼睛, 惊恐地看着马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主干道上,在那些拖着沉重货物的牛车驴车马车中间灵活地穿梭过去, 直奔码头。
他们的速度那样快,如一道疾风, 可是刮过去后, 站在路上的人后怕地检视身体与货物,发现并未被损伤分毫, 那群马仿佛就是一阵风,只是一阵风而已。
裴元瑾从华蓥山下来,就带人赶赴罗市, 第一时间封锁码头,下令全境搜索, 但他很清楚, 从门客收到消息, 到他赶来罗市, 中间耽误的时间足够傅希言被人从罗市转移。
渠江流水悠悠, 码头船只济济, 每时每刻都有人顺江而至, 搭船离开,调查船只去向也不容易。
小樟已经去问过了,因为是小码头,所以登记并不严格,很多客商下船之后,就是胡乱报个信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有,根本经不起推敲。
在酒坊小憩的市令闻讯后,匆匆赶来。
因为跑得太急,幞头歪了也不知道,一路顶着滑稽的模样过来,但储仙宫上下看着他,无人在笑,每个人的眼睛都透着冷漠,因为他们还不能确认,眼前这个滑稽的老头背后,是否与诡影组织有联系。
“这位大侠,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市令一眼看出裴元瑾才是这群人中的头儿。
裴元瑾说:“找人。”
小樟送上了一张画像。
追着傅希言跑的这段日子,裴元瑾已经磨炼出一手好画技——仅限于他本人的认知,在市令看来,除了能认出画中是个男胖子,看不出更多的信息。
“见过吗?”小樟见市令对着画发呆,催促道。
市令犹豫了下,选择实话实说:“这么胖的,不多见。”水路货运是辛苦活,常年在线上跑,能养成这样不容易。
“江边客栈有两个,一个是前天来的,一个是早上来的。”
小樟立刻带人去了江边客栈。
市令见裴元瑾不说话,只好惶惶不安地在边上等着,这时候,靠两条腿跟来的门客们陆陆续续在罗市会合。
他们也不靠近,只是站在码头的外围,远远地盯着裴元瑾的背影。
裴元瑾正在看江。
渠江四通八达,一旦入水,就很难寻觅行踪了。
手下拿来了水路图。
图纸简陋,但能看出渠江与许多河流交汇。
有一条小河可以一路转回华蓥山;还南连嘉陵江……裴元瑾手指顺着江流,慢慢地停在了一座高山附近。
又能途径巴山。
看到巴山,裴元瑾想起的不是夜雨,而是茅草屋里,那位自己曾在年少时跟着父亲拜访过的武林巨擘。
他还在闭关吗?对近来江湖发生的事,是毫不知情,还是漠不关心?
裴元瑾脑袋隐隐作痛。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在他面对雨部递交山丘般的账本时,但很久没有出现了——从傅希言接过账本的那一刻起。
所以,傅希言的离开不仅令他的心空缺一块,更偷走了他的大脑,让他不得不靠自己去思考这些繁杂的事务。
守在旁边的市令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腰也弯得越来越厉害。
小樟很快回来,身后没有跟着任何人:“是两个外地走商。”他见到人时,十分无语,一个四十几,一个六十几,除了胖和男这两个条件,与少夫人毫无相似之处,真不知市令如何会将他们错认为画中
人。
在他们看来,这幅画与少夫人还是有神似之处的,比如黑白分明的眼睛,比如浓密的眉毛,比如挺直的鼻梁……
市令是否赞同,就是另一回事了。
裴元瑾很快做出决定:“去雇几艘船。”
罗市显然是个幌子,对方带着傅希言来这里,就是为了藏匿行踪。可他们选择华蓥山绝不会是个幌子,这里有师一鸣,有莫翛然,有宋旗云,还有漫山遍野的门客,拿这里做幌子,很可能会把自己晃进去。
所以,对方的目的地一定是在华蓥山一带。
对方选择水路,那个地方附近一定有水,至少,不会离水太远。
他首先排除师落英所在地,因为自己的到来,那里波澜已起,到处都是眼线,不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倒是巴山,或许是小时候听过太多天地鉴主的故事,在心中,对方有着高深莫测的形象,是不可战胜的,像这种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鬼的事情不可能发生,所以……
这件事会和天地鉴主有关吗?
他正思忖着,身后猛然传来一阵恐怖的气息。不是武道威压,而是将自己的器道化身表露在了外面。
裴元瑾转身,就看到了罗市尽头,出现了一个巨锤幻象。
宋旗云赶到了。
两人中间隔着一条长街,可彼此的目光依旧远远地撞到了一起,无声的交流着,又或是,只是互相打了个招呼。
巨锤幻象缓缓散去,街上定格的人们重新有了动作,却像是喝醉了酒,迟缓而僵硬。显然,巨锤造成的影响,不仅仅是一场异象。
宋旗云抬腿,几步就来到了裴元瑾面前:“给我三天时间,尊夫人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裴元瑾说:“不够。”
宋旗云面色微沉:“两天。”
裴元瑾将话讲得更透彻:“单凭你,不够。”
就在半年前,他们在镐京皇宫相遇,差着一个大境界交手。宋旗云赢了战斗,裴元瑾赢了名声,但那时候,一强一弱,还很分明。时至今日,他们在同一个大境界里,尽管一个在巅峰,一个是初期,已能望其项背。
即便对方口气狂妄,宋旗云也不得不正视他的意见:“你待如何?”
裴元瑾说:“我夫人为诡影组织所擒,他们却来到了华蓥山,天地鉴上下都要为此给出交代。”
宋旗云沉默良久:“莫翛然不在山上。”
裴元瑾说:“他会回来的。”莫翛然能够正大光明行走于江湖,就是仗着天地鉴这块招牌,所以,天地鉴出事,他绝对会赶回来。
宋旗云认同他的想法,却是另外的理由。自己既然抓到了傅希言,莫翛然作为委托者,当然会回来接洽。只是,没想到手下做事这么不干净,竟然把裴元瑾也引了过来。
和傅希言预测的不一样,宋旗云并没有留下裴元瑾的想法。一是他需要宋大先生这个行走于阳光底下的身份,绝不可能轻易暴露自己的阴暗面,二是师一鸣就在巴山,自己在这里动手,等于逼师父清理门户。
因此,他急匆匆赶回来,只是为了拖住裴元瑾,尽快将人交出去。
宋旗云说:“光等着也不是办法,我发布搜寻令。”
裴元瑾说:“还要通知一个人。”
宋旗云心生不妙之感。
“我想请天地鉴主住持大局。”
裴元瑾的武道是一往无前,不是一根筋。
莫翛然成名江湖多年,是裴雄极都忌惮的邪派魁首,宋旗云两度现身皇宫,立场不明,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会傻乎乎地以为,仅靠单枪匹马就能救出傅希言。
要找帮手,华蓥山一带最能够信任的便是天地鉴主师一鸣。
以罗市为中心,储仙宫门下和天地鉴门客向四面八方展开地毯式搜索。宋旗云也在找,不过他身后跟着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宋旗云面无表情地站在船头。
前方的景色他明明从小到大看过无数遍,此时此刻却依旧牢牢地吸引着他的目光,仿佛除了前路,其余几个方向都是穷山恶水。
裴元瑾安静地坐在他身后吃饼,吃到最后,他停住了。宋旗云也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无语地看着他啃剩下的一小块。
“裴少主吃不下了?”
因为被逼着去见师父,宋旗云心情不太好,口气自然也不太好。
裴元瑾将一小块饼举起来:“像什么?”
宋旗云说:“像狗啃的。”
裴元瑾说:“像心。”
宋旗云扬眉:“你剖过心?”剖心这件事显然不符合正道少主的作风,哪怕被剖的是个穷凶恶极之人。他这么问,当然是带着几分讥嘲。
裴元瑾却很认真地回答:“我交付了心。”
宋旗云不懂,就如不懂当初唐恭和铜芳玉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什么会在同一天大闹婚礼。在他看来,纠结于情爱就如同江上这些无法掌控自己命运,只能随波逐流的枯叶一样可悲可笑。
船行至巴山山脚时,天上天下一片漆黑。
正是傅希言最讨厌的山中深夜。
宋旗云掏出一只铃铛挂在山腰的一棵树上。夜风吹过,茂密的树叶遮住了铃铛,但细细碎碎的摇铃声随着风声传了开来。
裴元瑾问:“只是这样?”
“师尊闭关,即便是师妹也不敢打扰。等他出关时,自然会听到铃声下山来寻我。”宋旗云见他蹙眉,冷声道,“你纵然丢了夫人,也不该要我师父丢了武道来赔吧!”
打扰高手闭关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对方若刚好在运功,很可能会走火入魔。即便不是运功,也可能正好进入了玄妙之境,贸然打断,可能会打断对方参悟武道奥秘,甚至产生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