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姚家的洋楼里出来, 花园甬道湿滑,项明章脚步缓慢地一路踏过。
司机静候在大门外,迅速拉开车门:“项先生。”
项明章面无表情, 目光里的锐意褪尽, 剩下空茫茫的浑噩,他道:“不用了, 我想走一走。”
司机劝阻:“项先生, 还下着雨……”
项明章没有理会,径自朝前走了。
他迈着沉稳的步子,身躯笔直、高大, 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有多僵硬, 他变成了一具失魂落魄的空壳。
一路上沿着树, 沿着围墙,沿着空旷长街上的黄线, 项明章就这样一直走, 高级的毛呢西装暴露在细雨下,他既光鲜又狼狈。
陌生人纷纷侧目, 项明章却浑不在意,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丁点情绪可以分给别的人和事。
楚识琛的面容不停浮现,在他的眼前、脑海和心头。
不……应该是沈若臻。
项明章没有察觉在马路上走了多远, 雨下大了,司机开车在后面跟着,急得探出车窗大喊。
项明章充耳不闻, 他麻木地行走在如纱的雨幕里, 遍身湿透。
从大半年前游艇派对出事, 他在楚家的病房里见到的,就是沈若臻。
两番进项樾,心系亦思,甘愿给他当秘书的是沈若臻。听见扫地机器人会惊讶,想要平衡车,学着做PPT的是沈若臻。
总穿正装,黑发素面,穿牛仔裤会局促的是沈若臻。没听过摇滚乐,懂戏曲,爱看明清的是沈若臻。
会抽雪茄,会下国际象棋,梭/哈十局九赢的是沈若臻。
在日料店坐立不安,在天an门潸然落泪的是沈若臻。
没有刺青,没做过阑尾手术的是沈若臻。
喝醉酒讲话文绉绉,悄悄露馅儿的是沈若臻。
胸藏谋略,腹含学识,擅交际,会御下,能学以致用,早已锋芒毕露的是沈若臻。
一次次叫他“自重”的是沈若臻,捏着下巴吻他嘴角的是沈若臻。
项明章停下来,柏油大道浸着一层冷水,大雨铺天盖地,他睁不开眼睛,垂眸看脚下水花飞溅。
他以为“楚识琛”和沈家存在某种关系,也大胆假设过,“楚识琛”会不会是沈家的后人。
真相层层剥开,线索条条收束,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他面对的原来不是别的人,都是沈若臻。
生长于上个世纪,在1945年初春消失的沈若臻。
项明章紧握住拳头,骨节铮铮作响,却敌不过他内心挣扎之一二。
不,不可能。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当中一定有误会没解开,上个世纪的人怎么会来到这里?
实在太荒谬了,这根本绝无可能。
可是今天知晓的一切,又要怎样推翻?
项明章犹如撞进一条死胡同的困兽,他首尾打转,寻找不到出口,感觉千斤重的砖墙倾轧在身。
只要再落一粒尘埃,就能压垮他,让他彻底崩溃。
项明章绷着身躯和神经,在杭州的马路上一直走,走了四五个钟头,走到夜幕降临,双腿沉得几乎要跪跌下去。
回到酒店,司机吓得不轻,扶着项明章进房间,这一趟出差来得稀里糊涂,今天去那幢洋房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坏事。
项明章俨然受了刺激,司机手足无措,生怕一不小心触雷,问:“项先生……您没事吧?”
项明章毫无反应。
司机急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
项明章依旧半死不活。
“这、这可怎么办……”司机情不自禁地说,“要是楚秘书在就好了,楚秘书一定有办法……”
项明章“刷”地抬眼,雨水淋得眼眶赤红,说:“出去。”
司机提心吊胆地走了,门关上,房间只剩空调暖风的噪音。
项明章进了浴室,湿衣难脱,动一下就会渗出冰凉的水滴,南方城市的一场冬雨足以把人冻僵。
他忍不住想象楚识琛在哈尔滨跳河,坠入水中该有多冷,恐怕是刺骨。
“傻子。”项明章自言自语,“楚家的恩怨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会值得你舍身……”
楚识琛面对周恪森的指责时在想什么,承受着不堪的名声,被轻视,被误会的时候都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