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错, 如果我跑得再快一点,再稳一点,妹妹就不会治不好了。”
杨幺妹睁开眼,先是感觉浑身难受, 右脚更疼, 接着便听见耳旁传来三哥充满自责的哭腔。
她转过头, 顺着声音看过去,屋子里黑乎乎的, 现在又是晚上,没有一点光亮。
“三哥。”
杨幺妹小声唤着。
杨继西立马凑过来,准确地抓住杨幺妹瘦巴巴的小手:“醒了?我给你拿吃的去!”
说完便松开手跑出去了。听着木门被推开的嘎吱声,杨幺妹慢慢坐起身, 她记得下午跟着小伙伴上门找野菜,顺带找点引火柴。
结果下起大雨,她太着急了,下山的时候滚了下去,伤了腿,接着就听见三哥的声音, 三哥见她伤了腿,就背着她走, 然后、然后他们好像摔了, 接下来就不记得发生啥了。
杨幺妹伸出手去摸自己疼得越发厉害的右脚, 她刚伸手过去,就感觉腰和腿疼得厉害,不由得眼圈一红疼得哭出来。
“不哭不哭, ”不到十岁的杨继西拿着一个野菜饼快步进来, 家里的兄弟多, 房间却少,杨继西和杨幺妹住的柴房隔出来的小屋子,一人一张木板床,“快吃。”
他熟练地来到床边,一手扶住杨幺妹的肩膀,一手把野菜饼放在杨幺妹的手里:“先吃。”
他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腔。
杨幺妹抽泣两声,乖乖拿着野菜饼,却没有立马塞进嘴里,而是把干巴巴的野菜饼分成两半:“三哥,我们分着吃。”
“我吃了的。”杨继西听到这话,心里更难受了,想到老大夫说幺妹以后会成为瘸子,他就自责得很。
“这是三哥吃的。”杨幺妹虽然小,却知道很多事儿,就算自己摔了,只要吃饭的时候没有醒过来,家里是不会给她留啥吃的,这只能是三哥把自己晚上吃的东西留了下来。
“胡说,这是、是娘给你留的。”杨继西道。
杨幺妹闻言双眼一亮:“真的吗?”
“真的,”杨继西让她赶紧吃,接着又去端了一碗水过来,这水是冷的,他不敢烧柴弄开水,不然二人都会被骂,幺妹的腿还伤着呢,“喝点水,别噎着。”
“嗯!”
杨幺妹使劲儿点头,她想着娘虽然平日里不爱搭理她,可还是想着自己的,想着这个,她觉得这个干巴巴没啥味道的野菜饼子是自己吃过最好吃的饼子了。
吃过东西后,杨幺妹又被杨继西扶着躺下了,杨幺妹见他就坐在自己床边,也不去旁边睡,于是问道:“三哥,你不睡觉吗?”
“我守着你。”杨继西说。
老大夫说晚上可能会发热,他得盯着点。
“妹妹,你一定很疼的,别说话,睡觉就好些了。”杨继西说。
“我的右腿好疼,”杨幺妹才六岁多,加上面对自己最亲近的哥哥,她难受了也会撒娇,“我都使不上力气。”
杨继西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他不敢让杨幺妹发现,只能忽然起身背对着杨幺妹:“乖,睡着了就不疼了,我明儿就上山找找止痛草,带回来给你敷。”
杨幺妹没听出他声音的不对,很懂事地应着:“好。”
在很久后,杨继西都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却听见她小声问道:“真的是娘给我留的吗?”
杨继西再次坐下,握住她的小手:“嗯,快睡。”
杨幺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努力让自己快点睡,可脚实在是疼,她睡不着,又怕哥哥担心自己,所以就没吱声,后面也不知道啥时候真的睡着了,等她再次睁眼的时候,木门半掩着,外面的光透了进来。
她坐起身,看向杨继西的木板床,那没人,三哥向来起得早
,她想下床,可却发现自己的右脚又青又紫,整只脚比左脚大了两个不止!
杨幺妹哪里见过自己的脚这样,哇的一声就大声哭出来了:“三哥!三哥!我的脚变大了!”
杨继西刚从杨二奶奶那边回来,听见妹妹的声音,赶紧进了屋,见她带着伤痕的小脸此时泪巴巴的,指着自己的伤脚无助地看着自己。
他一时间难过得不行,偏偏这会儿杨继东站在房门口,对哭个不停的杨幺妹道。
“还叫他呢,要不是他背着你摔了,耽搁了那么久,你的脚也不会瘸,你知不知道你以后是瘸子了?就是这样的。”
他学着瘸子走路,接着又指了指杨幺妹肿得不行的脚。
杨幺妹吓住了,整个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哭都不哭了。
杨继西转过身狠狠地推了杨继东一把,大声道:“你才是瘸子!”
杨继东十三岁了,长得比杨继西高,也比他壮实,哪里能忍受弟弟推自己,他反手就很一个狠推,昨晚上开始就没吃过啥东西的杨继西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杨幺妹回过神,不顾伤了的脚,从床上挪到杨继西身旁,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抬起头让杨继东别打三哥。
杨继东见她那可怜样,抿了抿唇后,上前把她抱回床上,然后又从怀里掏出半个野菜饼塞到她手里:“不准跟爹娘说啊。”
说完就出了房门,还把门给拉了一下。
这样外面的人也瞧不真切里面。
“三哥……”
杨幺妹见杨继西撑起身体,抹着眼泪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事儿,大哥给你吃你就吃,”杨继西坐下后,从兜里拿出一个被压坏了的水煮蛋,他低声道,“二娘让我给你吃的,你快吃,吃完我把鸡蛋壳拿去埋了。”
娘和二娘的关系不好,要是知道幺妹吃了二娘给的东西,幺妹肯定会挨打的。
“一起吃。”
杨幺妹咽了咽口水,看着那鸡蛋道。
“我吃过了,饱得很。”杨继西直接剥好后塞到她嘴里,然后不准她说话,吃了鸡蛋就吃菜饼,他出去回来时,就拿着一点绿油油的东西,瞧着是草被锤碎了后的样子。
杨幺妹垂着眼,看着杨继西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东西敷在她的右脚上。
一边敷眼泪一边落下来,掉在她脚上,杨幺妹感觉那眼泪很烫,脚都不是那么疼了。
“不哭,”杨幺妹伸出手笨拙地去给他擦眼泪,“不关三哥的事,我自己先摔了的。”
“要是、要是我背着你走得稳一点,快一点,你就不会……”
杨继西也还是个孩子,越说越难受,哭得也越发大声。
这边在堂屋吃饭的杨老汉闻声眉头紧皱,他背着手来到柴房边上,冲着那小房间喊着:“老三!要是为了幺妹好,你今儿就帮着你娘多干点活,别再去摘野果子了!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耽搁了,所以她才会治不好的!”
那野果又酸又涩的,孩子娘压根不爱吃,最后还是不懂事的幺妹吃得多。
“我说老三,你可别太没良心了!”
杨二奶奶左想右想还是担心杨幺妹,所以过来瞧瞧她,结果就听见这话。
“幺妹的腿是继西造成的吗?五毛钱你都不掏!我让你二哥把钱给你们送过来,算借给你们的,结果你们也不接,还说不用我们管!
“现在把事儿推在另一个孩子身上,你还是不是人啊!”
杨二奶奶大骂道。
杨老婆子看向听了杨二奶奶话后,都愣在那的杨继东三人:“愣着干什么?把你们爹叫进屋,大清早的吵什么。”
杨继东抿紧唇:“是因为没钱,所以不给幺妹治腿吗?”
杨继南看了看杨继东,又看了看杨老婆子,不敢说话,杨继北八岁,他跑出去喊杨老汉进屋。
“是老三耽搁了,不然你们二娘送钱过来,我们为什么不接呢?就是因为治不好了,”杨老婆子轻声道,“好了,不说这个,幺妹听了该难过了,老二,你把这菜饼给幺妹送过去。”
杨继南刚要伸手去拿,杨老婆子又道:“算了,她现在估计也吃不下,舀点汤过去吧。”
那汤是咸菜汤,咸菜放得也不多,汤有一点点咸菜味儿,为了节省,都没放盐,喝起来怪怪的。
杨继南听话地舀了一碗咸菜汤送到杨幺妹那,杨二奶奶扫了一眼那汤,接过手亲自喂杨幺妹喝:“待会儿二娘带你去看脚,咱们不会成瘸子的,别哭啊。”
听到这话,杨继南又看了看杨幺妹的脚,瞧着吓人,他赶紧回去吃饭了。
杨继西跟着他一道回堂屋,拿了自己的菜饼后,又去拿幺妹那一个,却被杨老婆子制止了:“她喝了汤舒坦些,这菜饼干巴巴的,吃了不舒服。”
杨继西闻言也不停手,拿起那一个菜饼道:“那她这一个我吃。”
“和你大哥分吃着,他还要下地干活儿呢,你就在家做点轻巧活儿,吃这么多干啥。”
杨老汉道。
杨继西拿着饼子不松手。
“我吃饱了,”杨继东一脸嫌弃,“老三你拿去吃吧,都拿在手里好久了,我可不想再吃。”
杨继西看了他一眼,直接跑了。
杨幺妹又吃了一个菜饼,剩下那个她怎么也不吃了,让杨继西自己吃。
而这边杨老婆子则是问杨继南杨二奶奶在那边说了啥没有,杨继南说杨二奶奶要带幺妹去看腿,杨老婆子当时没说话。
吃过饭后,她让杨继西洗碗,收拾灶房,然后就出去了。
杨继西收拾好回到屋子里时,却不见杨幺妹。
杨继北说:“娘带幺妹去看脚了。”
杨继西一喜:“真的吗?”
“娘走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杨继北点头。
杨幺妹被杨老婆子带到了舅舅家里,等她能下地走路时,她哭着对杨老婆子道:“娘,我脚好疼。”
“疼啥,多走两步就好了。”杨老婆子拉着她来回地走,一走就是小半天,一直到杨幺妹都感觉不到疼,走路也成了一瘸一拐的后,她们才回到家里。
面对杨大奶奶和杨二奶奶两家人的关心,杨老婆子叹道:“我就说治不好了,二嫂还不信,非说我们舍不得钱。”
杨幺妹见到杨继西后,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杨继西觉得不对劲儿,赶紧低声问起她这些天和娘去了哪里,做了啥。
杨幺妹说在舅舅家治腿,因为杨老婆子一直说是治腿,小小的她自然这么认为了,杨继西握着拳头看着杨老婆子,眼里透着恨。
自那以后,兄妹二人在家的话极少,分到啥活儿就去干,在杨继东被送到学校念书时,杨继西也不是不羡慕,但他知道自己没这个机会的。
有一次杨继西在杨继东背书卡壳时接了下去,把杨大爷爷高兴坏了,一个劲儿地跟杨老汉说:“这孩子聪明,记性好。”
杨老汉淡笑道:“家里孩子多,老大顶事儿,先让老大念。”
杨幺妹正在洗菜,闻言看向那边干活儿的杨继西,杨继西瞅见她看自己,对她笑了笑。
杨继北是家里第二小的,又是小儿子,杨老汉夫妇难免护着些,喜欢些,所以他就比较调皮。
有时候还会在杨幺妹身后,学着她瘸腿走路的样子,杨幺妹发现后也哭,为此杨继西和杨继北打了不少架。
但每一次杨老汉都会把杨继西拉过去再打一顿:“你是哥哥他是弟弟!你咋就不让着
点呢!看看老四的腿,都被你打肿了!”
“他不是喜欢学妹妹走路吗?那就让他尝尝瘸腿的滋味!”
杨继西大声道。
杨老汉见他红着眼一脸倔,还说这种话,于是更气了,拿起棍子就在他身上抽。
杨幺妹冲上去给杨继西挡,被杨继西推开。
晚上杨幺妹一边哭,一边给杨继西背上的伤敷止痛草。
这是杨继康送过来的。
“不哭,早晚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个家。”
杨继西说道。
杨幺妹只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以后四哥学我,我不哭了。”
“不是你的错,”杨继西皱眉,“是老四不对,他欺负你尽管找我。”
杨幺妹看着他身上的伤,忍着难受没说话,自那以后,不管是谁指着她说瘸子,还是有人学她走路,她都不理会,埋头干自己的活儿就是了。
她十三岁那年,杨继东娶了沈凤仙,大嫂对她挺好的,但杨幺妹话不多,和杨继西一样都是闷性子,进门后得知杨继西兄妹还住一个屋子,沈凤仙私下对杨继东道。
“老三都十六了吧?这幺妹十三也不小了,再这么住下去,别人不说闲话呢?”
杨继东没说话,只是在第二天的时候私下找了杨老婆子说这事儿。
杨老婆子眯起眼:“是谁在你面前说闲话了?这都是自家兄妹,有啥避讳的?”
“……那要是再传得厉害些,老二他们不成家了?”
杨继东说。
杨老婆子闻言觉得也对,于是当天下午就让杨老汉带着杨继东他们,把原本杨继北住的房间给隔出一个房间出来。
这可把杨继北气坏了。
原本房间多大啊,现在一下就小了一半,他能愿意吗?
不过这一次没人顺着他,杨继西本来打算在柴房的另一边睡的,现在有了房间,他也帮着把墙砌上去了。
要住进去的那天晚上,杨继西把杨幺妹的东西搬进了那屋子。
杨幺妹拦不住,气得哭:“你以后要成家的!难不成要嫂子和你住柴房啊!”
“我要是有本事,那就不是柴房,你还不信你哥。”杨继西笑了笑。
对于这房间谁住,杨老汉二人倒是没强说,反正他们分开住就行了。
杨幺妹住进新房间,心里却闷得慌,这日她去镇上供销社买盐,忽然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好像尿裤子似的,她又羞又臊,买了盐就往生产队方向走,结果在路上感觉裤子都湿了,她伸手一摸就是一手的血。
杨幺妹吓坏了,她要死了!
想到三哥,杨幺妹怕他难过,于是就进了路边的林子里,想着就死在这吧,别回去让三哥难受。
肚子越来越疼,她越发难受,不由得哭出声。
“姐,好像有人在哭。”
“我去看看,你就在路边等我。”
背着背篓的双辫子小姑娘,把背篓放下,让妹妹看着,自己小心地进了林子,见是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妹妹在那哭,小姑娘赶紧上前:“你咋了?”
杨幺妹吓一跳,抬手想让她离自己远一点:“我、我病了,你快走,别给染上了。”
瞧见她手上的血,以及裤子上那些,小姑娘立马明白了,她把自己的外套给脱了下来,让杨幺妹围在腰间,然后又让妹妹把装水的竹筒拿进来,让杨幺妹洗了手。
“你这个不是病,是你成为大姑娘了,我每个月也有。”
杨幺妹愣愣地看着眼前安抚自己的漂亮姐姐:“真的吗?”
“真的,你是哪个生产队的?我们送你回去。”
“我、我是田家岗生产队的,我叫杨幺妹。”
闻言,那姑娘指了指自己:“我们是水竹林生产队的,我叫孙桂芳,这是我妹妹。”
“我叫孙玉兰,姐姐你别怕,咱们先出去吧,你得回家洗洗。”孙玉兰说。
“你、你也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