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齐声道：“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韦仲之笑了笑，说：“生老病死，哪里是人能做主的？而教育天下英才，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事情。”

而她能得以侍奉这样的英明之君，已经是三生有幸。

年纪大一些的孙儿仰着头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韦仲之神色自若道：“我有天地间浩然之气，行得正，坐得直，何惧之有？”

等冯明达被押解上来，隔着马车的纱窗和帘幕，看着旧时同僚，他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几分唏嘘与感慨来。

他叹口气，低声看着两个孩子，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道：“孟子曰人有三乐，是哪三乐啊？”

嬴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去吧，邢国公。好好做你的将军，去安邦定国吧。”

他深深看着面前休休有容的年轻将军，语气中裹挟着无限的祝愿与希冀：“也愿你马到功成，功不唐捐！”

韦仲之怜惜的摸了摸他的头：“人生在世，得一个问心无愧，就很好。”

嬴政道：“倘若朕以你的母亲和弟妹要挟，不许你自尽呢？”

韦仲之问两个孙儿：“知道为什么要带你们来吗？”

是否与皇太后有关呢？

更多的路，终究还是要自己走。

冯兰若便没有作声。

手里的念珠掉到地上，泪珠簌簌流下。

皇宫里是没有一座名为“冷宫”的宫殿的，天子圣恩不至之处，就是冷宫。

嬴政笑着称赞他的志向，并没有挽留，忽然间想起原世界里的剧情，不由得多问一句：“有件事，朕很早之前就想问了。”

而随着死亡的来临，这位出身名门、向来颇得内外称颂的冯皇后，后来的冯太后，也无人能够了解她诸多行径的缘由与她封锁住不为人知的内心。

长安的诸多纷争逐渐落下帷幕，偌大的帝国彻底成为嬴政的掌中之物，真正如臂指使，随心所欲。

“是，”冯兰若由衷道：“陛下宽宏，不曾见罪于我。”

冯兰若不曾想她会问这个，不由得一顿，然后才回答她：“孝期未出，陛下怎么会召幸嫔御？”

是日晚间，皇太后薨逝。

皇太后再看她衣着发饰，微露诧异：“你仍旧是淑妃吗？”

“臣此次回京，见到陛下，与您相交，又结识了诸多青年俊彦，着实收获颇多。只是臣是将军，臣的战场在边疆，在北门锁钥，不能久居于膏腴富贵之地，终究还是西北的风沙更适宜臣。哪一日陛下军备齐全、资粮丰阔，臣愿为陛下驱使，北复燕云！”

冯兰若被人一路引着到兴庆宫后殿庵堂中去，入得门后，便见皇太后身着素衣跪坐在佛像前面，满头发丝早被剃去，身形单薄如纸，好像随时都能被风吹走一般。

当日冯老夫人死后，皇太后落发出家，身边亲近的旧人都被杖杀，如今，只有几个聋哑的内侍宫人为她送膳食饮水，昔日繁华富贵的兴庆宫，冷的像是一座冰窟。

夏天的夜晚，可真是长啊。

……

嬴政道：“如果你此次入京，发现朕果真是昏庸之君，要你入宫侍上，你当如何？”

现在，这冰窟里来了一位客人。

皇太后听见动静，回头见到她，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

夏日里草木葳蕤，从前被宫人内侍精心打理着的庭院早就变了一副模样，杂草丛生，枝条旁逸，偶尔有一只黄莺途径，察觉到不远处有人之后，很快振翅飞走。

再去看冯兰若时，便淡淡道：“叫你母亲替你操持副避子药吧。我侍奉先帝数年，未得有妊之喜，这是我的孽，若你得以如此，却是福气。”

苏湛也笑了：“臣是说，即便如此，臣也不会的。”

皇太后问她：“你阿耶阿娘可都还好？”

只有冯四爷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众人面前，等待着行刑结束，为其收尸。

韦仲之轻轻道：“榆阳冯氏，是与我京兆韦氏齐名的门户啊，不曾想一朝败落至此。”

关于先帝诸多子嗣先后夭亡的真相，就此埋没在时光里。

他正色道：“臣了解臣的母亲和弟妹，正如同他们也了解臣。如果他们知道，臣为了保全他们而枉顾家名，致使先祖蒙羞，必然会引刀自尽，以全声名。所以，臣不会做这种愚蠢的事情。”

嬴政默然良久，继而道：“所以，你是苏湛啊。”

庵堂的门合上，皇太后单薄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冯兰若的面前。

冯兰若听闻消息之后，竟也不觉得意外，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继而便将目光转向窗外。

兴庆宫。

她顺着石子铺成的小径，绕过长廊，动身折返回翠微宫去。

皇太后却不想再说什么了，摆摆手，打发她走：“你想说的，我已经知晓。不必再开口了。你走吧。从今以后，再不要来看我了。”

冯兰若默默的点了点头。

而苏湛也在这时候入宫向他辞行。

她如此坦然，冯兰若反倒无言以对，低头看着脚尖，默然不语。

谁也不知道。

嬴政笑了：“难道真正的昏君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吗？”

说完，他郑重道：“只做到第二条，就很好。”

其实人生一世，总共才多少年呢，儿女能够陪伴父母的时日，又能有多久。

出门的时候，韦夫人神色迟疑，隐约带着几分抱怨：“那地方近来死了那么多人，煞气太重，带孩子去，怕会不好呢。”

苏湛摇头道：“不会的。”

虽知道这位姑母当日送自己入宫不怀好意，但此时此刻，见她如此萧瑟落寞，冯兰若也不禁有些难言的伤感。

皇太后对着她看了许久，终于道：“陛下召幸过你么？”

苏湛没有察觉到这句话背后潜藏的哀沉，那是上一世死亡的惨烈沉淀，他只当成天子的褒勉，朗然一笑：“陛下，臣就此向您辞别了。愿圣寿无疆，诸事如愿。”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

“我猜也是。”皇太后喃喃自语般道：“他是那样滴水不露的人，怎么会留下破绽呢。”

冯兰若见状，神色不免踯躅起来，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开口，皇太后却先一步将脸上泪痕拭去，强笑着道：“不必说了。”

她将念珠捡起，又重复了一遍：“不必说了。”

韦仲之也去了，身边是两个幼孙。

苏湛道：“陛下请讲？”

苏湛微怔，继而失笑，见天子问的郑重，便也郑重以答：“臣祖辈出身将门，不敢有辱家声，若真如此，必得以死相谏！”

皇太后“噢”了一声，慢慢说：“那很好啊。我原以为你入宫之后，必是死路一条，不曾想竟送了你一场滔天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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