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就不是功臣,连个帮忙的都算不上,秦骛只觉得他没用。
扶容努力忍住哭声,忍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抽一抽的。
秦骛看着他的脸,垂在他身边的手指动了一下。
秦骛经常这样镇压扶容,用伤人的话。
扶容从来没有哭过,他只会垂下眼睛,自己调整一会儿。
可是这回,秦骛管用的手段,威胁或者恐吓,好像都不管用了。
他已经用了从前能用的各种手段了。
秦骛一时晃神,就被扶容推开了。
扶容一边流泪,一边撑着手,从榻上爬起来:“我知道了。”
扶容抹了抹眼泪,低下头,认真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药丸全部踩碎。
他没有说要做什么,但是秦骛显然知道他在做什么。
秦骛一把握住他的手,咬着牙喊了一声:“扶容,别闹脾气。”
扶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一颗一颗地把药丸踩碎。
做完这件事情,扶容试着推开秦骛的手。
秦骛抓得紧,扶容也很用力,试着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扶容一边挣扎,一边斟酌着那些场面话:“奴无才无德……吃了陛下五年的粮食,什么忙都没有帮上,还……还居功自傲,奴自请离开……”
秦骛完全没听进去,握着扶容的手不曾放松,反倒越收越紧。
扶容掰不开他的手,有些急了,他抓着秦骛的手,想要咬他一口,让他松手。
可是刚张开嘴,扶容就停住了。
要是咬了皇帝,会不会就不是被送进冷宫,而是被拉出去砍脑袋。
扶容犹豫了一下。
用刀砍脖子,那多疼啊。
他都已经快病死了,实在没有必要给自己再找罪受。
扶容正犹豫的时候,秦骛却忽然松了松手。
扶容趁机立即收回手,连连后退,退到秦骛抓不到的地方。
秦骛垂了垂眼,不动声色地把沾在他手背上的眼泪擦掉。
扶容方才哭了,眼泪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秦骛一时失神,才松了手。
秦骛在黑暗中,看见扶容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小包袱,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扶容早就准备要走了。
他早就准备好了行李,他自己的衣裳、叠好的小纸船,他就等着秦骛说那句再不怎么样,就把他送回冷宫去。
这个机会并不难等,秦骛经常这样吓唬他。
秦骛意识到扶容早就准备好要离开这件事,登时恼火起来。
黑暗里,秦骛稳坐在床榻上,冷声道:“我看你是好日子过久了,忘了冷宫里有多苦,你还想回去喝稀粥、吹冷风?”
扶容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没有多做停留:“不要紧,习惯了。”
秦骛拧了一下眉,淡淡道:“你一天不喝牛乳和燕窝,能活吗?明日别来求我。”
扶容垂下头,轻声道:“我不喜欢牛乳,也不喜欢燕窝,很腥,我不喜欢那个味道。”他回过头,看了秦骛一眼:“我跟陛下说过很多次了。”
秦骛或许想起来了,或许没有想起来。
但是这都不重要了。
扶容走到殿门前,抬起手要推开殿门。
秦骛在榻上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扶容!”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按在了门扇上。
秦骛厉声道:“你真以为我没你不行?你再敢往前走一步——”
秦骛顿了一下,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能拿来威胁扶容的了。
扶容的亲人早在几年前就全走了,扶容也没什么朋友,唯一一个朋友林意修,在前几日被秦骛亲自赶走了。
他唯一能拿出来威胁扶容的,就是把他送回冷宫。
可是现在,扶容就是要去冷宫。
扶容的脚步顿了一下,收回了按在门扇上的手。
秦骛心底松了口气,语气仍旧冷硬:“别闹脾气了,还不回来睡觉?”
下一刻,扶容把披在身上的红色官服解了下来,随手挂在旁边的架子上。
秦骛骤然握紧了拳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扶容。”
扶容没有回答,捂着自己的心口,才把五年来的习惯压回去,他理了理自己的粗布蓝衣,推开殿门。
宫人们跪在檐下,听见开门的声音,身子趴得更低了。
外面正下着雪,风吹来,带走身上的热气。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就走下了台阶,走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他连头也不回。
蓝色的衣摆从宫人们面前拂过,宫人们一时间惊讶地忘了礼数,抬起头看去。
秦骛就站在殿中,面色阴沉,死死地盯着扶容离开的背影。
夜深雪骤,扶容才走出去没多远,就看不见背影了。
秦骛一扬手,将门扇狠狠地甩上:“不用管他,让他走!”
宫人们连忙低下头,没人说话啊。
秦骛转身回去。
殿外的寒气与殿中地龙炭盆的热气交织,叫人无比烦躁。
秦骛脸色铁青,扶容身子弱,娇气得很。从前没住过好地方,在冷宫还能凑合,现在他都住过养居殿了,再去住冷宫,要不了一晚上就得回来。
扶容这阵子总闹脾气,他自认已经算是十分容忍了。
让人日日给他送补药、送燕窝,给他做了官服,赏了好几箱子金锭,还带他去看先帝的丧礼。
结果他呢?硬说自己不喜欢,不冷不热地闹脾气,闹了好几日,没一日消停的。
秦骛忽然想到,该不会扶容还是想做官罢?
他还是想做官,所以还在闹,想引他多注意些。
自以为想通了这一层,秦骛冷哼了一声:“小东西,翅膀硬了,还敢威胁人。”
忽然,殿外传来宫人们的惊呼声。
“扶公子?!来搭把手!”
“陛下不是说……”
秦骛回过头,走出殿中,拉开门,朝底下望了一眼:“又怎么了?”
扶容倒在雪地里了,宫人们不知道该不该去扶他,毕竟刚才秦骛才发了脾气。
秦骛往前迈了一步,厉声道:“愣着干什么?把人扶起来。”
宫人们走上前,把扶容扶起来。
他们想把扶容送回偏殿,可是,秦骛却定了定心神,淡淡道:“送去冷宫,他要去冷宫。”
说完这话,秦骛便甩上了殿门。
是扶容硬要去的。
他就等扶容来跟他求饶。
这回再纵着他,只怕要无法无天了。
小雪飘了一夜,天色擦亮,宫人们捧着热水和点心,脚步无声地走进偏殿。
偏殿没有收拾,床榻上的被褥散乱,地上还丢着几颗药丸。
秦骛盘着腿,坐在小榻上,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他仿佛就这样坐了一夜。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说:“陛下,百官都快进宫了,请陛下洗漱更衣。”
秦骛掀了掀眼皮,瞥了他们一眼,低声问道:“他怎么样?”
宫人们反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奴才们已经帮扶公子在冷宫里安顿好了,章老太医也过去了,应当无碍,说是给扶公子扎了一针,马上就能醒。”
秦骛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嗯,发热了吗?”
“没有。”宫人们摇摇头,“奴才们扶着扶公子的时候,扶公子身上……冷得很。”
“该,谁让他大晚上往雪地里钻?”
秦骛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站起身,走到挂起的冕服前。
宫人们不敢插手,只能捧着东西,站在旁边。
秦骛穿上冕服,似是随口道:“去看看他醒了没有,跟他说,朕再问他最后一次,他去不去,他现在开口求朕,朕还带他去。”
“是。”
一个宫人退走,小跑着出去了。
冷宫离皇帝寝殿有点远,宫人一路小跑,来到冷宫门前。
扶容从前住在冷宫里的时候,经常收拾,如今也只是几天没回来,冷宫也还算干净整洁。
昨天夜里,宫人们送扶容过来的时候,被子都放在柜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拿出来就能用。
宫人推门进去,屋子里点着一个小炭盆,扶容正趴在榻上,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章老太医应该是回去拿药了,所以房里只有扶容一个人。
他走上前,推推扶容,轻声唤道:“扶公子、扶公子……”
扶容睡得沉,他喊了好久,扶容才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来:“怎么了?”
看见宫人,扶容还特意看了看四周,确认自己是在冷宫里,而不是在养居殿。
他放下心,再问了一遍:“怎么了?”
宫人小心翼翼地复述了秦骛的话:“陛下最后一遍问扶公子,要不要去登基大典,若是想去,就开口求……”
扶容不等他说完,便轻声道:“我不去。”
好不容易来了冷宫,他为什么要回去?
扶容摇摇头:“你回去吧,就说我不去。”
宫人还想劝他:“扶公子,陛下……”
扶容十分坚决:“我不去。陛下既然说是最后一次问我,应该就是最后一次,陛下只会记恨我,不会为难你的。”
扶容想了想:“你若实在不敢,就说我没醒。陛下若再派你来催,你便过来歇歇脚,等到了时候,陛下自然会离开的。”
见他劝不动,宫人只好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是。”
宫人匆匆离开,门也没关严实,被风吹开了。
扶容缩在被子里,懒得下床去关,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这是他这阵子,睡的最好的一个晚上了。
日出时分,宫门前。
帝王仪仗、文武百官,垂手侍立,肃穆恭谨。
最前面是八匹骏马所牵引的帝王车驾。
秦骛一身玄色冕服,站在车驾上。
按照登基大典的规矩,是时候前往城外祭天了。
可是秦骛神色不虞,没有下令启程,百官也不敢多说什么。
小雪未停,冷风吹着细雪,落在秦骛的衣裳上。
秦骛的玉圭被丢在一边,他扶着车驾栏杆,不远处,宫人第三次跑来回禀:“陛下,扶公子没醒。”
第三次。
其实扶容已经醒了,只是宫人们怕说扶容不来,惹恼了秦骛,才不敢说实话。
这时,扶容正在冷宫的小厨房里,一边烤着炉火,一边给自己做饭吃。
所幸他离开冷宫的时候,把柴火和粮食都封存起来了,一点儿没受潮,拿出来就能用。
或许……扶容在离开冷宫的那一刻,就在为自己回到冷宫做准备。
扶容拿着勺子,给自己舀了一勺热腾腾的粥,一边取暖,一边喝粥。
宫道上,宫人回禀:“陛下,扶公子没醒。”
秦骛随口应了一声,却也没有下令启程。
扶容了解他,正如他也了解扶容。
他知道扶容醒了,只是不想过来。
秦骛忽然想到,某一年的某天,也是在冬天。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扶容冷得不行,连床都不想下,就哆哆嗦嗦地缠着他,和他一起窝在榻上。
床上堆满了旧被子、旧衣裳,扶容抱着他取暖,就这样囫囵睡过一整天。
他在看书,扶容乖乖地缩在他怀里,小声对他说:“往后殿下的登基大典,可不要在冬天。”
他随手翻过一页书,随口问:“怎么?”
扶容朝他笑了笑,眼睛弯弯:“冬天可太冷了,我不一定会陪殿下的。”
秦骛淡淡道:“谁要你陪?你预备当丞相,还是当皇后?登基大典哪里有你的位置?”
那时扶容“呜”了一声,垂下头,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没一会儿,扶容又调整过来,笑着和他说其他话。
可是现在……扶容好像是真的,不想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