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容被人扶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晕乎乎的,站不稳。
一通混战,他身上的粗布衣裳被撕破了,头发也乱了,脸上手上挂了彩,还沾着眼泪,看起来活像是打架负伤的委屈小猫。
同样狼狈的琥珀跪在旁边,看了他一眼,气得直咬牙。
扶容一边哭一边打,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明明是扶容打他!
喜公公带来的两位公子对视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扶容,快收拾行李吧,跟我们去皇子所。”
一听这话,扶容抬起头,眼睛一亮:“好!遵命!”
天色渐暗,一只灰色的信鸽在空中盘旋几圈,飞过宫墙。
冷宫里,门窗大开,秦骛穿着一身单衣,坐在床榻上。
殿中简陋,除了必要的桌案床榻,再没有其他东西,整个宫殿犹如雪洞一般,干干净净。
秦骛清点着床榻上的东西。
几个鼓鼓囊囊的粮食口袋、几件毛茸茸的中衣、一些补品,还有三本诗文书册。
这些都是扶容喜欢的。
可是,扶容却迟迟没来冷宫。
秦骛紧绷着脸,面色不虞。
他清楚地记得扶容被送来冷宫的日子,冬月十一。
他重生回来的那天,就是冬月十一,可是那天,扶容没有过来。
秦骛想着他可能要考试,便耐着性子多等了几天。
如今已经过去三日,扶容还是没来。
秦骛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他上午传信给属下,让他们去查一查伴读的事情,现在还在等消息。
总不会是这次考试没过?
扶容一向笨笨的,也有可能。
秦骛瞧了一眼榻上的东西,移开目光,拣起一卷书册,随手翻看。
就像从前扶容生病,躺在榻上睡觉,他坐在旁边批奏章一样,还像扶容死后,躺在水晶棺里,他同样坐在旁边批奏章。
秦骛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按在膝盖上,指尖不自觉点着膝盖。
不着急。
扶容是他的人,迟早会过来的,他不着急。
天色昏昏,再也看不清书上的字,秦骛也没有放下书册。
这时,窗外传来信鸽扑腾翅膀的声音,秦骛猛地放下书册,站起身,走到窗前,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
灰色的信鸽冲破夜幕,朝他飞来。
秦骛从信鸽腿上取下竹简,拿出字条,才发现天色暗得看不清字了。
秦骛点起蜡烛,照亮字条。
——不曾听闻掖庭为主子挑选伴读。
——今日辰时,六皇子挑选笔墨伴读,考校掖庭宫人。
——酉时,太子敲定伴读人选,遣六皇子伴读前往掖庭迎接,伴读名为……
烛火跳跃,那两个字却格外清晰。。
秦骛面色陡然一变,信鸽被他身上的气势吓到,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秦骛将字条攥成一团,甩在地上,大步走出房门。
天上下了雪,秦骛周身气势,比冰雪更加寒冷。
秦骛咬着牙,下颌线紧绷,两个拳头紧紧地攥起来,骨节摩擦,咯咯作响。
他要去把扶容给抓过来,问清楚。
扶容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这里等了扶容三天,结果扶容去参加了六皇子的考试?还选上了六皇子的伴读?
他怎么敢?!
秦骛大步走到冷宫门前,刚要拉开门,就听见门外传来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哎呀。”
秦骛强忍着怒气,把门打开一条小缝。
门外宫道上,两个年轻男人,一人撑伞,一人提灯,走在扶容两边。
扶容抱着小包袱,乖乖地缩在伞下,低着头,看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因为不小心踩到了埋在雪地里的小石子,差点摔跤,才喊了一声。
秦骛站在门里,不知看到了什么,竟然有些失神,也忘了冲出去把扶容抓进来。
他看见……
扶容怀里抱着的小包袱,和他前世从养居殿去冷宫时、带的小包袱,花纹布料,全都一模一样。
扶容的动作、走路的姿态,隐约之间,也和那天一模一样。
那是日夜缠绕秦骛的一个噩梦,扶容抛下他,去了冷宫,在冷宫里死了。
噩梦的每一个细节,对秦骛来说都无比清晰。
秦骛扯了扯衣领,好让自己喘口气,冷静下来。
事情和前世不一样了,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六皇子,是六皇子抢走了他的扶容。
扶容只是一个小奴婢,没有权势,也没有胆量,应当是被强迫的。
是他大意了,不该放扶容一个人在外面,应该先把扶容抢回冷宫里。
秦骛双手按着门扇,把门关上,一声轻响。
一门之隔,扶容抱着小包袱,走在宫道上,听见落雪簌簌里,传来门扇合上的一声轻响。
他低着头,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包袱,手指深深地掐进包袱里。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刚从冷宫门前走过?
冷宫门前一片浓黑,像是旋涡一般,扶容只是在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到了前世。
这是他前世最熟悉的一段路,他从这里进了冷宫,做了秦骛的伴读,又从这里走出去,为两个人去要粮食、要被褥,为秦骛送信,帮秦骛打开宫门。
最后,他也回到了这里,了结了自己的一生。
这一次他没有进冷宫,而是拼尽全力一搏,做了六皇子的伴读,不知道这回,会不会有所不同?
会不会还有人给秦骛弄吃的?还会不会有人替他送信?会不会有人冒着箭雨,为他打开宫门?
扶容让怀里的小包袱贴近心口的位置,让自己好受一些。
他想起秦骛曾经说过的话。
——你真以为你很厉害?没有你我就饿死了?就冻死了?就开不了宫门了?
——你以为你有什么功劳?有什么苦劳?
是了,是他多虑了,冷宫里的秦骛根本就不需要伴读,也不需要他来担心什么,没了他,秦骛还能省点粮食。
冷宫门后,秦骛双手按着门扇,他弓着脊背,雪花簌簌地落在他身上。
他像一匹蹲伏在草丛里,蓄势待发的野狼,雪花落了满身,也不曾动一下。
因为他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叼走属于自己的猎物。
秦骛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扶容是被迫离开他的,不是主动抛下他的。
冷静,不要慌,得想法子把扶容从六皇子那里抢回来。
一门之隔。
扶容抹了抹眼睛,抬起头,他同样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扶容,往前走,别回头。
过了一会儿,秦骛拉开门,想要再看看扶容。
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发着幽幽的光。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昂首挺胸向前走,走过了宫道拐角,将冷宫和秦骛全部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