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内, 被海水浸泡过的尸体，左手虎口一道伤疤一直延续到掌心。

身高和五官轮廓，和闻衍都一致。

俞志安被带来仔细辨认有十几分钟后, 才白着脸出去，跟苏英点点头，确定溺亡的尸体是刺伤他的男人。

韩景远观察了死者手上的伤疤, 出来跟许越周说, 是那天擦肩而过的嫌疑人。

赵队长那边也查清楚了, 三天前有一艘偷渡的渔船遇到暴风雨沉在大海里，船夫没回来也没人敢报案, 直到今天嫌疑人的尸体冲上岸，被渔民发现。

闻衍难过的不行，一个劲的自责, “都怪我，如果我早点过来，他说不定不会出海，如果我在电话里警觉一点，阻止他来南岛, 说不定他不会死, 都怪我。”

自然有人劝闻衍, 停尸房用不着苏英, 她跟着郝所长出来透了口新鲜的空气。

赵队拿了张被塑料纸塑封严密的三寸照片，大小正好能放进男士钱夹。

“尸检的时候，从贴身口袋里找出来的, 因为密封的比较好, 照片没有浸水, 所以保存了下来。”

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孩, 单麻花垂到左侧的身前，鬓边碎发在微风中飞扬，周围的环境是热带丛林，正半蹲在一条小溪边洗着手，似乎是被身后的动静惊到警觉的回头。

或许是看到身后给她拍照的是熟悉的朋友，女孩面对着镜头，露出个放心温暖的微笑。

午后的阳光穿透层层树叶，在她脸上、身上、洒下淡金色的柔光，溪水泛起点点金光，女孩半个脸在阴影里，半明半暗五官更立体深邃。

她身上穿的是深绿色且不同于目前任何款式的军装，脚上是黑色低帮的军靴，对着镜头，笑颜如花。

小舟看到从嫌疑人身上搜出来的女孩单人照，吓得脸色苍白。

照片上女孩的笑容他很熟悉，因为他洗过一张，那是张合照，照片上的女孩笑容跟这张的一样甜美，神态气质完全是同一个人。

嫌疑人去崔兴东的地下室，难道就是找这女孩的照片？

可他跟崔兴东初恋女友也不像啊，崔兴东收集这女孩的照片做什么呢？

还有，死去的嫌疑人，跟照片上的女孩是什么关系？

看他细心保存女孩的照片，一定很在乎才对。

小舟心里一团乱麻。

还是苏英镇定些，问道：“赵队，闻衍看过这张照片吗？”

“看过，我还问过他，他弟弟电话里有没有提到过跟女孩有关的事，可惜没有。”

苏英拿出小舟从相机胶卷里洗出来的那张合照，递给郝所长和许越周比对。

“这是我跟小舟上午去照相馆，小舟亲手洗出来的，合照上的女孩，跟嫌疑人尸体上发现的单人照，看上去是同一个人。”

郝所长大为震惊，就是许越周都觉得这女孩很神秘。

怎么看，她对崔兴东和嫌疑人，好像都很重要，不然怎会将她的照片小心保存。

韩景远足足看了十几秒，皱着眉疑惑不已，“这女孩……好熟悉。”

许越周好气又好笑，自从几年前韩景远受了伤，留下了创伤性后遗症，他已经记不清女人的脸。

哪怕他见过这女孩，再次看到，也记不起来之前见过她的模样。

韩景远说自从娶了媳妇，媳妇的脸他能分辨出，部队也安排人测试过。

韩景远对苏英的模样确实能描绘的丝毫不差，可是除他媳妇之外，其他女人的脸，记忆时好时坏。

苏英忙问韩景远：“你见过？”

韩景远迟疑了一下，随后摇头，“我现在对女同志的面部特征的认知，出了点问题，有熟悉感，如果见过，那时间地点我又毫无印象，或许是认知重叠产生了错觉吧。”

苏英失望道：“还以为你认识，能找出线索，现在又陷入僵局，继续在死胡同里转。”

许越周毕竟是参加过好几场战役的，境外战役也参加过。

照片上的丛林和女孩身上看不出国籍的军装，让他不禁怀疑，“这照片不像是在国内拍的，拍照片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在境外，有没有可能是境外某个被雇佣的私人武装团队呢？”

这就无从查起了，目前的局势，想去境外调查难度比较大，也只能推测一下。

……

闻衍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的吓人，好好的弟弟就这样死了，尸体上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那张被妥善藏在内口袋里的照片。

弟弟的死，跟照片上的女孩有关系吗？

闻衍悲伤过度，声音沙哑，“我弟弟的死，跟照片上的女孩，会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吗？”

韩景远道：“节哀，没调查清楚之前，谁都不能下定论。”

找到了嫌疑人的尸体，案子虽然还有疑点，但还是结案了。

至于闻衍弟弟身上的那张照片，还有崔兴东地下室那个照相机里洗出来的合照，合照上的人是谁，这几个疑点毫无头绪，只能提出来单独立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搞清楚这个秘密。

郝所长接触过太多没破的悬案，对照片的疑点，甚至都不抱解开的希望。

……

结案后，闻衍弟弟的遗体送去火化，闻衍带上弟弟的骨灰，说要带回去安葬到养父母旁边的墓穴，等将来他死去了，一家人就团聚了。

这一次苏英送苏连翘和闻衍去了码头，闻衍请求道：“苏同志，如果你有照片上女孩的线索，麻烦能通知我一下吗？”

苏英无奈道：“我就一小民警，极大可能性这辈子都跟照片上女孩无缘，你弟弟这些年发生了什么，还有和那女孩什么关系，抱歉，我真没办法查出来。”

闻衍苦笑，“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你既然是城西派出所的‘吉祥物’，说不定能碰到那女孩的线索呢。”

苏英：……

她转头面无表情的凝视着苏连翘，吉祥物的说法，肯定是苏连翘告诉他的。

苏连翘对上堂姐的死亡凝视，扛上行李包就跳上了轮渡的跳板，“闻衍，别磨叽了你快点！”

闻衍弟弟死了，苏连翘觉得也没必要找借口一路监视他，两人坐了几个小时的轮船，下了码头后，在火车站买了各自目的地的火车票。

苏连翘回京，闻衍带弟弟回老家洛城安葬。

苏连翘拍拍闻衍肩膀，“走的时候我姐还说，不能在一起说明没有缘分，看开点。”

“谢谢。”闻衍虽难过，笑容还是暖的。

他带着让人心碎的笑跟苏连翘告别。

苏连翘连忙上了车，再看下去，要溺死在他那心碎又带着苦涩的笑容里了。

闻衍一路抱着弟弟的骨灰坛，面无表情的坐在面对面四个人的硬座车厢座位上，有乘客好奇，问他捧着的是什么。

闻衍冷冰冰的看过去，眼神冷的能冻死人，声音跟刀子一样，很符合他死了弟弟的心情。

“坛子里是我弟弟。”

四周的乘客瞬间闭了嘴，跟他并排座位的乘客，往边上挪了点，随后自言自语，借口上厕所跑了。

闻衍侧头看着车窗上那张带着寒意的脸，扯出个讥讽的笑来。

——他们都不知道，活人才可怕，死了的，也不过一捧灰罢了，伤害不了任何人。

……

闻衍的身体素质，比看上去的要结实多了，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下车的时候腰板笔直，丝毫不见疲累。

等公交车的时候，他才把骨灰小心放进随身的单肩挎包里。

上了公交车，他坐了最后一排，之后上车的那个男人，坐到了闻衍身边。

两人聊天的时候都没有看对方的脸，声音不大，小到只有双方能听见。

“苏英看到照片有反应吗？”

“当然有反应，不过是正常民警对案子的反应。”

“这么说她不是我们怀疑的对象？”

“不知道，我只告诉你我观察到的实事情况，至于是不是，你自己判断。”

“弟弟死了难过吗？”男人问道。

闻衍的声线一点起伏都没有，“这么愚蠢的问题，我都懒得回答你，还有问题吗，没有我下车了。”

问题倒是没有了，只是这趟冒着暴露的危险，依旧没有预想中的收获，让人心情好不起来。

男人自言自语，“又不是她，到底怎么能找到她，找不到她，就找不到门，我们要怎么回家呢？”

车到站了，闻衍起身的时候没有看男人，只低声留下一句。

“你从下一站下车，最近别联系我，我怕南岛那边，会让洛城的公安盯着我，要知道，我可是不认识你的，你频繁出现在我家门口不好。”

……

公交车到了家属院门口站，闻衍下了车，回到父母给他留下的家属楼，邻居们对他都很和善，在楼下看到的时候，围着他聊了好一会儿，问清楚了他弟弟伤人潜逃出意外身亡后，都鞠了一把同情的眼泪。

闻衍哀凄的伤感让和善的邻居们，陪着上楼送他到门口。

“小衍，要节哀啊。”

“弟弟什么时候下葬，记得跟我们说一声，大家陪你去送送。”

“谢谢。”闻衍从邻居们的关怀中感受到了温暖，道了谢。

进家门后，他从斜挎包里取出弟弟的骨灰坛，放到安放养父母遗照的台几上，点了炷香插在香炉里。

打开了几个柜子，才在左下角的橱柜里，找到半包面条，锅里放清水，烧开，面条放进去用筷子搅拌，没什么烹饪技巧，除了盐什么都没放，可饥肠辘辘的胃依旧很满足。

这里的食材不需要烹饪技巧，确实很好吃。

一碗面条吃光，闻衍刷了碗筷，又默默的站回客厅的台几前，在弟弟的骨灰前站的笔直。

好一会儿，他把额头轻轻触碰到骨灰坛上，轻声低语，“你请求我的事情不一定做得到，但我一定会帮你报仇。”

……

韩景远的年假批下来了，足足十天，也就意味着明年春节的时候，请不到假了。

老爷子那边，真是看一年少一年，所以今年肯定要回京过年。

苏英也开始请假，作为所里的吉祥物，靠近年关破了这么大一个案子，提前两天请假回家过年，同事们都很理解，郝所长甚至问她请的假期够不够，毕竟南岛离京市比较远。

苏英说足够了，韩景远十天假，她请多了也没用。

“小苏啊，我听小舟说，你跟他表达过想换工作的念头？”

苏英之前确实有过这个想法，换个平淡的工作，但现在已经打消了。

“那是在破案之前，我没想到侦破案件那么复杂，不过现在我改变想法了，再没头绪的案子都要硬着头皮上，不然谁给受害者一个交代呢？”

“你能这样想就好，其实没有容易干的工作，只有喜不喜欢，你看咱们所里氛围多好，穿着一身制服出去，多受人尊敬呀，而且你工作一直很合格的，不要妄自菲薄嘛。”

苏英笑，心想是当‘吉祥物’合格吧。

……

京市冷，要回去过年，厚衣服就要备上，好在之前几人都在京市居住过，四季衣服是有的。

苏英把毛衣大衣从箱子底拿出来，火车越往北越冷，半路就要加衣服。

家里的厚毛料子，只有阮女士在苏英跟韩景远刚结婚那会，寄过来的粉的、红的娇俏的料子，苏英也给拿了出来。

韩景远看到了粉红的颜色，就扎心的很。

亲妈那边他是搞不懂，就因为娶媳妇没跟她打招呼，非要搞出些让人心堵的事。

他道：“你把这料子拿出来做什么，咱们买新的去。”

苏英不理他，拿了一匹粉的一匹浅红的，问星星和灿灿喜欢哪个颜色。

韩鑫星小朋友其实两个颜色都不喜欢，不过顾灿灿喜欢粉色的。

苏英把浅红的丟回去，只拿了粉红的，“走，让干妈给你们做外套去。”

乔兰兰结婚的时候，老丁买了缝纫机，衣服一天就做好了，两套一模一样的西装小外套，配上过膝的厚毛料裙子，脚下顾成风给买的黑色羊皮小皮靴。

韩鑫星跟妹妹梳了一模一样的双麻花辫，两个小姑娘现在一样高。

乔兰兰笑，“远远看着，真像双胞胎。”

双胞胎……苏英莫名想到了闻衍，那一对双胞胎，一看就很多秘密，闻衍老家在洛城，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见了，真是太好了。

……

老丁今年也请到了假，乔兰兰一家比苏英一家，提早一天出发。

苏英问顾知南，“你哥今年准备怎么过年？”

一旁刚剁好白菜和瘦肉的韩景远，侧头看了媳妇一眼。

苏英假装没察觉男人探寻的目光。

顾知南灶台下烧火，不知道家里回京过年，姐姐为什么还要炸丸子做卤菜，给谁吃呢？

“大哥说过年在单位值班，让有家有室的多陪陪家人。”

韩景远又觉得自己太过小心眼，毕竟他一家团圆，四个孩子都在身边，携家带口回京陪老爷子走亲戚，而顾成风只能孤单单的在单位值班。

他又低头认真的剁肉馅。

苏英炸了些白菜丸子、萝卜肉丸子、卤了些猪大肠、猪头肉，发了些米糕、甜馒头，叫顾知南去给顾成风送一份过去。

“你哥喜欢吃甜的，这米糕和甜馒头，你给他送过去，告诉他这米糕是我跟苏新意学的。”

“好嘞。”顾知南开心不已，跟韩京辰一块儿坐车去基地。

只是少年还不知道，等他哥吃到这魂萦梦绕米糕的时候，内心该有多震惊。

而韩景远则默默低下了头，随后被苏英塞了一口猪头肉，“你喜欢吃卤菜，看看是我卤的好吃，还是外头买的好吃？”

韩景远内心欣喜，他的喜好，好像贵一点。

“当然是你做的好吃。”

苏英带了一部分卤菜和蒸好的米糕、馒头，留着路上吃，剩下那一份，送去给了赵香嫂子家。

赵香的闺女从老家过来跟父母团聚过年，十四了，漂漂亮亮文文静静，接了苏英手上的年货，转头回厨房，用腾出来的空碗，给苏英装了六个大肉包子。

第二天，一家六口上了轮渡，韩京辰计算着全家来回的路费，发现全家回京一趟，竟然需要好几个月的生活费。

“路费也太贵了，我精打细算好几个月，节省下来的钱，都不够来回路费。”

苏英道：“咱们火车票买的卧铺，轮渡买的二等舱，这价格正常啊，不是取了存款给你吗，想想回家能看到太爷爷，你应该要高兴啊。”

韩京辰说：“其实，我们为什么不把太爷爷接到南岛来过年呢，这边气候还好，还能带太爷爷看看大海呢。”

苏英说：“不单单是看你太爷爷，过年嘛，还有别的亲戚要走动。”

……

下了轮渡转火车，苏英在卧铺车厢，除了偶尔上厕所，她并不出去。

韩景远怕她闷，说晚上去餐车吃饭，“去餐车吃点热的吧。”

苏英把赵香嫂子家给的肉包子拿出来，还有自己做的卤菜，“你去餐车热热吧，对付两顿，一趟春节，路费确实超支了。”

韩景远说：“也不差这一两顿饭。”

韩京辰可不同意，钱就是不经意间花掉了的，而且肉包子卤菜已经很好了，他带着妹妹们，跟顾知南去餐车加热饭菜去了。

韩景远问：“阿英，你是不是怕出车厢就遇到麻烦的意外？”

苏英点头，“是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跟着去看看孩子们，我在包厢里看着行李。”

但实际上，这一路上很顺利，一直到了家里都没有出意外。

本来没出发之前，段汮跟韩景远通了电话，想来车站接他们。

韩景远知道段汮想认妹妹，但苏英明显不想认亲生父母，连带着段汮这个哥哥都不大待见，能躲就躲。

所以韩景远委婉的说不用接，一行六个人，车子也坐不下，他们可以坐公交车回家。

段汮明显失落了，问韩景远正月能不能带媳妇孩子去他家吃顿饭。

“是我和你嫂子家，不是我妈家。”

韩景远也为难，“我找个机会提一下吧，但你别抱希望，而且我极大可能会挨我媳妇的白眼。”

这一路上韩景远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一直到家，韩老爷子早等在大院门口，冷风中老爷子穿着中山装、披着军大衣，看头发上的落雪，站了得有一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