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走下高塔, 从大步流星到踉跄摇晃。里面的甬道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背脊剧烈颤抖着, 素来挺拔的背影如山般倾颓下去。
其实裴长云曾经也生出过一些阴暗的心思。至少在第一次听见塞西莉亚说那些话的时候,他的确是动心了。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那么做。
就像霍朝说的那样, 将已故的亡者从沉睡中唤醒, 并不是一件好事。
除了对霍朝的爱意, 裴长云还背负着更多的东西,否则当初同时失去爱人和小孩的时候,他就该跟着一起去了。
“咳——”
“咳......咳咳......”
裴长云突然捂着口, 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接着鲜血从指缝中争先恐后溢出来,瞬间染红了袖口。
他深深闭上眼, 像是拼命忍耐着什么, 不知道是爱人再次离去的痛苦,还是身体剧烈的疼痛,亦或是两者都有。
寄生物感染有两个月的潜伏期, 之后全身的内脏器官就会开始衰竭。并在短短一周内就死去,无药可医。这种死法, 就像是当初江烬生死亡过程的加速版。
“陛下......”
“陛下——!”
是赵鹤的声音。
很多人混乱迅速的步伐声由远而近。
裴长云艰难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他的秘书长穿着一身防护服,身后跟着一众医疗队和侍卫队。
“陛下, 情况紧急......失礼了。”
那听起来像是某个医生的声音,但裴长云已经分不清了, 他的衣领被手术刀迅速划开, 露出□□的胸膛, 心脏处的皮肤漫开大片刺目的红色,狰狞的纹路迅速往四蔓延。
正如贺准所料的那样,裴长云的确被感染了。
就在当初,他一刀砍下那个赝品头颅的时候,喷溅的血几乎把裴长云整个人都洗了一遍。只是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收到寄生物疫病的消息,所以谁也没有在意。
幻神教大费周章,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和时间拿到霍朝的基因,做出克隆体。并不仅仅只是对裴长云的进行政治打击。作为注定被杀掉的感染源,才是杀手锏。
秘书长单膝跪在旁边,看着医生们将裴长云团团围住做紧急救治。
“接......接下来,”
裴长云摘下氧气罩,这时候,他每说一个字都有大量的血从口中溢出来,
“最高.....军事指挥权......交......交由......周九鸦。其余......由帝国主脑......长梦......暂接.......”
就像塞西莉亚说的那样,裴长云之所以整整三百年都呆在恒云星寸步不出,是因为他是这个帝国的大脑和心脏。只有他可以掌控并稳住这个庞大的帝国。
也因为,他找不到能够百分之百信任且足够有能力的继承人。
所以在这种紧急情况,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只能交由周九鸦和主脑AI。
“是......”
赵鹤咬牙,双眼发红,拼命忍耐着眼里的泪水。
“我一定......一定完成您的命令。”
“嗯......”
裴长云的视线逐渐模糊,他在知道自己被感染的那一刻,就料到了最坏的打算。塞西莉亚说过,圣痕是眼睛。所以他不能找周九鸦,不能跟任何人说,好在之前从恒云星出发去圣露星的时候,他就留下了很多应对未来的举措。
其中包括继任者的名单和筛选方式。
只是选来选去,他也选不出来。
周九鸦算是他最信任的人,但是对方没有足够的政治头脑和手
腕。就像霍朝说的那样,他只适合当做一把锋利的刀。
那就......没有别人了。
整整三百年过了,裴长云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足以接过他肩上责任的继承人。而每每想到继承人问题的时候,他就会想到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
他和霍朝的孩子,如果能活下来的话,会不会成为最好的继承人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濒临昏迷的这一刻,裴长云的感知很奇怪,明明离他最近的是一群竭力救治他的医生,但裴长云听得最清楚的,竟然是江瓷的哭声。
他听见那个孩子在嚎啕大哭。
裴长云闭上眼,泪水从眼角落下,逐步湿了鬓发。他是看着江瓷长大的,因为江瓷是霍朝妹妹的孩子,也因为裴长云失去过孩子,所以他把江瓷当做亲生小孩一样疼爱并保护着。
所以他很清楚,江瓷就算是哭,也会藏起来,小声小声艰涩又忍耐地抽泣。这是江瓷头一次嚎啕大哭。
裴长云能够感同身受。因为如果......当时霍朝能够从那场核爆中活着回来的话,他大概也会抱着那个人那样大哭吧。
整个计划只有裴长云一个人知情。周九鸦也不知道,他只是执行者,只被告知江瓷呆在皇宫会有危险,所以必须让他呆在科学院。霍闲风是抵达了皇宫才被逐步暗示得知。
裴长云当时敲击盒子的频率,是霍闲风跟霍朝当初定好的暗号。意思是,现在情况非常危险,需要尽力配合他。
霍闲风没有那么信任裴长云,但是他相信霍朝。所以配合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陛下亲自安排的,包括从头至尾瞒着江瓷这一点。
裴长云也是曾经孕育过小生命的人,然后他失去了,所以他并不想让疼爱过的孩子经历同样的事,哪怕只是一点风险。
皇宫已经成了污染源,怀孕的江瓷应该呆在最安全的地方。他只需要睡一觉,等到整个计划结束,霍闲风就会去找他并告知一切。阿瓷,他的爱人,和他们心爱的孩子,都会是好好的。
所以这样才是最稳妥的方式,是最安全的方式。
某种意义上,裴长云和霍朝的确相似。
他们的计划同样谨慎严密,同样总会对被保护的人隐瞒很多。只是裴长云并不知道江瓷药物耐受性很强,提前醒了。于是阴差阳错,造就了现在的情况。
“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
江瓷从霍闲风这里得知了大概,但是他想不通,
“为什么总是瞒着我.......我可以理解的,我不会阻止......”
“他知道你会理解。但是大概是因为你知道之后,无论如何都会留在皇宫。”
霍闲风垂眸,现在他的双眼都是金色的竖瞳。他说着,用指腹擦掉江瓷的眼泪,
“裴长云被感染了,所以江瓷你跟我一起呆在皇宫,并不安全。”
霍闲风非常自信自己能够保护江瓷不受任何暴力武力的侵害,但是他不能确保身为人类的江瓷不会因为什么意外而像裴长云那样被感染。
因为现在皇宫都已经成为了污染源。
“.......”
江瓷紧紧抱住他,莫大的后怕和庆幸让他哽咽到说不出话,甚至现在,身体都无法停止颤抖。他真的,真的太害怕了。
几分钟之前,他真的以为要永远失去霍闲风了。那种感觉就像当初,他也不过只是短暂地在房间里呆了几天,等到出来的时候,就是父亲的葬礼。他就永远永远失去了最爱的人。
而那种可怕的感觉,他刚才又经历了一次。
“别这样了......”
江瓷没有办法怪任何人,他只能哑着
嗓子不断重复,
“霍闲风,下次别这样了......别瞒着我......别骗我......”
“好。”
霍闲风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予安抚。
但就在这时,被短刀钉在柱体上的塞西莉亚忽然开口了,
“不愧是......裴长云啊......”
女人抓住胸口的刀,指骨一点一点收紧。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掌心,大量的鲜血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溢出来,
“但可惜,太晚了.......”
霍闲风回头,皱起眉,神色警惕地把江瓷护在身后。
那把刀是他插进去的,因为塞西莉亚被教皇控制了,所以他需要控制塞西莉亚的行动,以防她威胁到裴长云的安全。之所以没下杀手,是因为她也能算是合作者之一。
江瓷神色复杂地盯着她,自从知道塞西莉亚和母亲的关系,又将澄月给了他之后,江瓷很难对塞西莉亚生出敌意。但此时此刻,看见对方这个样子,他也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什么。
这时女人粉色的长发不再美丽,而是凌乱,沾满血污。她仰头,脖颈向后过度弯曲的弧度让她看起来像一只濒死的青鸟。
“晚了......”
“他已经来了......”
塞西莉亚露出绝望的神色,那双粉色的眸子怔怔望着天空,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角滑落。话音落下的刹那,霍闲风瞬间感知到什么,猛然抬头。
这一刻,残阳彻底落幕,所有温暖的光芒尽数消失,整个世界彻底遁入黑暗。
只见皇宫正上方的天空仿佛被谁给凭空撕裂了出了一道裂缝,纵横贯穿近千米,紧接着,那豁口越来越大,最后万千白光宛如潮水般倾泻而下。
一座巨型白塔赫然从黑洞中坠.落,像是要把整个世界轰然碾碎。呼啸飓风随着黑洞肆虐了整个首都,无数建筑剧烈动荡,尖锐的警报声不绝于耳。
“那是——!”
江瓷瞳孔放大,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澄月。
霍闲风的预测果然成真了,消失的圣迹白塔果然出现在了恒云星。
啪嗒——
塞西莉亚抽出了胸口的刀,随手丢下。这时,血色的圣痕像是活物一般在她的胸口涌动着,但没有像以前那样修复伤口,而是直接吞噬了她半边肩膀,然后纵横在她的侧脸上。让她现在看起来俨然一具行走的异变怪物。
“差一点......就差一点......”
塞西莉亚惨然大笑,笑出了眼泪。
当初霍朝死了,于是再也没有人可以保护白悯。
江烬生不行,塞西莉亚也不行。
所以白悯被囚禁了两百多年,昔日的辉煌和尊崇地位烟消云散,曾经簇拥在她身边的人都离去,塞西莉亚能够做到的事情,就是一直一直陪着她。
虽然黑暗的囚禁生活里,让白悯非常痛苦,就像云端的雪莲落入了阴暗的下水道,一日一日枯萎。
塞西莉亚成了白悯唯一的慰藉。她们就好像两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雏鸟,湿淋淋地坐在一块漂流在深海中的碎冰上,相互依偎着取暖。
[莉亚.......莉亚,霍朝哥哥不在了......你是.....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对吗?你是......你是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嗯,悯悯。]
塞西莉亚将心爱的圣女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语气温柔,却像是发誓一样坚定地对她说,
[莉亚会永远永远,保护悯悯的......]
于是每一个难熬的夜晚,她们都一起蜷缩在黑暗的囚笼里,相拥而眠。
塞西莉亚以为,她会和心爱的悯悯永
远这样相伴着活下去。
哪怕一直一直呆在囚笼中,这对她而言,依旧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情。
——直到江烬生的再次出现。
——直到江瓷出生。
白悯死在昨天,而她的孩子活在明天。
塞西莉亚其实憎恨过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江瓷而不是白悯。
但是江瓷是白悯的孩子,是她的悯悯用生命换回来的孩子,所以还是要保护起来。
而现在纵观所有人,也只有裴长云和霍闲风可以与教皇对抗。塞西莉亚以为偷偷给裴长云传递情报,偷偷和裴长云联手,就可以阻止,她就可以用这种方式去保护悯悯的孩子。
——但是还是晚了。
晚了。
“阿瓷......你和悯悯一样,不听话.......”
塞西莉亚站起身,惨笑着,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在飓风中踉跄,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你不......不该来的。”
“你......”
江瓷惊疑不定地盯着她,他还没想明白塞西莉亚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忽然感觉腰间一紧。这个感觉很熟悉,是被霍闲风的尾巴圈住了。
但是这次不是被那个人圈入怀里,江瓷只感觉狂风呼啸而过,一种可怕的坠.落感就席卷了他所有的感知神经。
......诶?
江瓷睁大了双眼。
直到高塔之上那道熟悉的人影离他越来越远。江瓷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霍闲风扔下了高塔。
他在坠.落的狂风中拼命睁开眼,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但即便如此,江瓷还是能看见霍闲风单膝跪了下去,他的脊背深深弯着,血色的圣痕从他的脖间蔓生出来,纵横了整个侧脸。
而下一秒,塞西莉亚捏住他的肩膀。
血色的圣痕从他们的身体里涌出来,像是层层枷锁地束缚住身体,然后就像是被一股无法抵抗的黑洞吸力,将他们两人拽向圣迹白塔的顶层。
在这个过程中,霍闲风没有挣扎,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坠.落的江瓷。
天崩地裂中,他们一个升空,一个坠落,仿佛骤然诀别于两个世界,唯有紧紧注视着彼此的眼神不曾分离。
霍闲风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只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江瓷,注视着对方如同一只折翼的幼鸟般跌入一片刺目的雪光中。
——那是机甲变形的光芒。
直到确认这一幕,霍闲风才抬头,跟圣迹白塔顶端的那双白瞳对上视线。
“原来是这样......”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霍闲风攥紧指骨,金色的竖瞳中露出森寒而血腥的杀意。那些血色的圣痕此刻正从身体里伸出来,像是枷锁一般死死禁锢住他的整个身体,一如曾经被囚禁的霍朝。
图穷匕见的这一刻,霍闲风彻底想明白了对方的阴谋。
圣痕无法入侵虫族的身体,但是没有彻底地剥离掉霍朝那部分之前,他并不算是完整的虫族之躯。因而圣痕入侵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像当初他第一次跟莱茵斯特交手的时候,对方的圣痕就刺入了他的身体。
当时裴长云砍掉克隆体头颅的时候,站在旁边的霍闲风也溅到了血。不过,因为他的虫族化已经完成了大半,所以教皇派出塞西莉亚,加速感染的过程。
只是没想到,裴长云并没有被爱人复活冲昏头脑,反而联合塞西莉亚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