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尤坦的状况并不能算好, 他当初死时太过惨烈,在后来的数百年、上千年中,又化作毫无神志的异兽懵懵懂懂辗转于各个星球, 他成了肆虐虫族的“凶手”,也成了被虫族诛杀的“敌人”, 在那些荒芜的时日中,唯一能够让这抹灵魂坚持下来的还是藏在骨子深处的执着。
尤坦本身的意识在过往的日子中处于一种睡眠的状态, 但又与纯粹的睡眠有所区别,大概硬要形容,则是思维僵硬、迟钝, 他只能被动地感知从异兽身上传来的一切,却很难主动做出回应。甚至多数时间里中, 上一秒尤坦还能浅浅地“看”到过去朦胧的光影, 那么下一秒就会忘记自己是谁、在做什么。
他在这样的黑暗中呆了很久很久,直到某一天在陌生的星球上通过异兽的躯体“嗅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是谁?
——是他的孩子?
异兽的本能替尤坦做出了选择——陌生的星球、慌乱的虫群,危险一触即发,但身形庞大、滴落着具有腐蚀性液体的异兽却乖巧地停下了利爪,它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在驳杂的空气中尝试捕捉熟悉的味道。
那是它们的孩子, 是尤坦和虫母的孩子。
身为异兽的尤坦或许不记得自己是谁,但他却潜意识地知道不能伤害那个清瘦的小雄虫。在异兽纯黑白的视角下, 显得黑发雄虫越发的单薄可欺, 那么小一点儿, 跌坐在地上几乎都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漂亮,它们挣脱了唯有黑白二色的束缚, 在异兽的感官中绽放出了灿烂夺目的蓝色。
——就像是蓝宝石一样。
这句话很熟悉, 在很久很久以前, 也有谁轻轻抚摸着尤坦的侧脸,低声感慨那双眼睛就像是被打磨出来的蓝色宝石。
黑发雄虫的出现就像是一道开关——他开启了尤坦那少得可怜的一部分意识、他追随着过往的秘密来到了赫尔狄克星上、他让虫母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伴侣、他的存在逐渐令异兽得到了安抚。
对于异兽来说,与虫族对立并非是必须的。
当年因为研究员的贪婪和对荣耀的追求,他们将异兽带离了赫尔狄克星,致使异兽被迫离开一直以来守护的骨巢。他们为了荣誉将各种实验施加在异兽的身上,在他们眼中异兽只是可以利用的实验品,他们在前期为了安慰自己而单方面地认定异兽没有感情、没有痛觉、没有思考的能力,于是这些“认知”便成了他们光明正大、肆意掠夺异兽身上资源的借口。
腐蚀性极强的黑色黏液让研究员们看到了改造出新型杀伤力巨大武器的希望,同时也豢养了掌权者想要借由强大武器力量开拓疆域的野望。
前者为了青史留名、后者为了权利野心,于是异兽成了整个计划中的牺牲品。
那本被藏在帝国资料库中无虫问津的日志是来自于某个研究员从发现异兽到自己死亡之前最后一秒的记录,那些内容中包含了α实验的全部暴行。
曾经的帝国知道异兽为什么会在各个星球发狂,但是他们不愿意将这个真相透露给民众,于是隐瞒了一切有关α实验室的全部内容——除了帝国高层,这个秘密不再为其他虫所知,就连当年与之有关的研究员们也尽数死在了异兽报复性的屠杀之下,于是这正好方便掌权者掩盖整个事情的经过。
显然,这个谎言很成功。
在后来帝国继续发展的时日中,几乎没有哪个虫会在那纷杂的资料库中寻找有关异兽的记载,毕竟在大众长此以往的认知之下,异兽就是敌人,异兽与虫族之间有着长久的战争历史,作为虫族必定要将消灭异兽当做己任。
但事有例外。
顾庭因为与异兽的特殊联系而翻动了前帝国留下的那堪称庞大的资料库,那些随着岁月被掩埋在深处
的秘密再一次被挖掘,让顾庭看到了真正的谜底,同时也令他心中燃起了想要将异兽送回赫尔狄克星上的想法。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此刻他们竟然需要异兽聚集到这里。
——“前提是,你能够让异兽来到这个星球之上。”
尤坦的话还在顾庭的脑子里回荡着,声线清晰平稳,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似的。
“你怎么一直在发呆?”俯身在小机器人身上的起源不满地用机械臂戳了戳顾庭。
自从顾庭从精神力世界中脱离后,便盘腿坐在一处角落中,眼神虚无像是在思考什么东西,起源叫了好几次,黑发雄虫都是一副迟钝的样子。
“啊……”顾庭后知后觉地揉了揉眼睛,长时间睁眼发呆令他眼皮发酸、眼球干涩,多眨几下便能感觉到一片酸麻,似乎连泪水都要挤出来了。
他拍了拍脸颊,道:“你知道异兽吧?我得把异兽都叫过来。”
起源:?
“异兽?叫它们过来有帮助?不过就算有帮助,你又怎么叫?我看得到——所有星球上的虫族对异兽都很排斥,这不可能的。”
“这是目前唯一可以尝试的办法。”
但也正如起源所说的那样,虫族的敌人是异兽,而今众多星球上多多少少都存在异兽,至于赫尔狄克星上更甚。对于顾庭来说召唤异兽或许没有那么难,真正难的是如何在其他虫族的眼皮子底下完成这件事情。
“这个办法并不容易,暂且不说很多异兽身处其他星球,就说说你真的能够号令它们,可一路上不免会有其他虫族,这是死敌的关系,或许还不等异兽找到咱们的位置,它们就先和虫族打起来了。”起源很客观地指出问题所在:“不是所有虫都能像你的同伴那样理解你。”
顾庭一怔,确实。
如果他将这个办法告诉乌比斯联盟的诸位,坎贝尔他们一定会无条件地信任他,甚至还会后方协助,但这样的信任仅限于他的同伴,当脱离了同伴的身份后,其他的虫族又凭什么信任他?毕竟在长久的历史里,任何一个虫族都知道绞杀异兽是职责、是使命,他们又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安危交付在异兽的手中?
更何况在知道异兽、尤坦与自己的关系后,顾庭也不愿意让异兽再遭遇其他虫族的讨伐敌对,这样的冲突本该不存在的。
“与其召唤异兽,还不如想一想怎么杀了格兰。”
起源语气冷漠,原本属于团团的豆豆眼是可爱伶俐,可当其中的意识改变后,顾庭才发现原来豆豆眼都可以这么冰冷且充满杀气。
顾庭:“杀格兰又怎么杀?我们两个有这能力吗?”
这下起源也沉默了,显然他还记得不久前自己尝试用炮筒轰炸的结果。他小声嘟囔:“我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这怪物被幸运神眷顾。”
“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尝试一下。”顾庭看了一眼起源,“我可能需要你的助力,仅凭我自己大概有些困难。”
起源:“什么?”
“与异兽建立联系,现在跨越的距离太远了,而且翡冷翠是星盟内唯一无异兽的星球,所以我需要你‘借’我一点力量。”顾庭有些迟疑,“你可以吗?”
不是迟疑起源会不会帮他,而是迟疑对方能不能够。
起源想了想,“我试一试,但如果被世界发现,我会立马撤回——毕竟在事情彻底解决前,我可不想被世界踢出去,到时候就更没救了。”
“好。”
话落,小机器人的身子一僵,便瘫倒在地,而原先散发着暖光的白色光源又缓缓从团团的脑袋上浮出来,似乎是因为在附身体中休养好了,此刻起源的光芒明显比最初强盛了几分。
起源:“你闭眼,集中精力呼唤,我帮你跨越距离
。”
说着,他又补充道:“一定不能慌神,精力集中是一切的前提,只要在脑海中一刻不停地呼唤你想叫的对象就行,你本身与异兽有联系,应该会比较顺利。”
起源也只敢用“比较”二字形容,毕竟他不能确定顾庭的精神力能够做到哪种地步。
“还有,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起源的光逐渐靠近黑发雄虫,“这个过程并不舒服,你不是被眷顾的虫种——你没有雅克斯那样的能力,所以你的全部依仗是与异兽的联系,以及本身精神力所提供的力量,一旦感受到精神力撕扯的剧痛,必须迅速放弃,不然你会变成傻子。”
这一刻起源的声音变得很冷漠,“如果你变成了傻子,那么等虫卵消化完食物,你也逃不了,这个世界甚至会加快进入算法中的结局。”
顾庭心中倒吸了一口气,但他面上不显,只是用力地抿着唇,连齿尖刺入了口腔内壁的肉都无所察觉,直到他感受到了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儿才解救了那一块软肉。
他无奈道:“这个结果比我想象中的更严重。”
起源:“所以你想好了吗?”
“从知道这个办法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要放弃。”年轻的雄虫笑了笑,他道:“我准备好了。”
薄薄的眼皮盖住了蔚蓝的双眸,那对蓝宝石似的眼瞳被掩在一片黑暗之下,顾庭努力拆分出起源说的那些话,尝试通过精神力以及血脉上的联系去呼唤身处其他星球的异兽。
暖光微闪,起源静静地看了顾庭一会儿,片刻无声轻叹。
那些光影开始从他的身体中溢散,就像滴入墨水中的牛奶,将虫卵腹腔中的黑暗驱散,温暖柔和,散发着神圣的气息,一点一滴地向着顾庭靠拢,如同水墨中蜿蜒而行的晕染痕迹,逐渐将雄虫包裹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起源的本体变得暗淡,像是失去了羽翼光泽的可怜雀鸟,只能可怜巴巴地团成一团。但他依旧是温柔的,如同潺潺的流水一般,努力支撑着为顾庭开启跨越星球、超越距离的精神力通道。
于是整个昏暗的虫卵腹腔内,顾庭变成了唯一闪烁着荧光的虫,而起源则变成了小小一团,气息微弱地落在了顾庭的肩膀上。
静谧中,起源忍不住观察闭眼的雄虫。
对于起源来说,即便是已经成年的顾庭,在他眼里都还是孩子一样的存在——甚至在差距过大的年岁对比下,这个静静坐在黑暗中的年轻雄虫就像是个受精卵,太小太小了……可偏偏因为起源的发现以及大意,这个过于年幼的小家伙却要承受那极重的担子。
起源又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舍不得自己看着长大的世界陷入黑暗,于是只好来寻求外力的帮助,只是谁能想到,一切的转机竟然在一个小小的雄虫身上,甚至才过了十八岁生日堪堪一年!
在起源胡乱思索的时候,闭着眼睛的顾庭并不轻松。
最初只是在黑暗中不停地呼唤异兽,就像是在脑海中无数遍回忆熟悉的场景,看起来并不是一件很难完成的事情,于是顾庭也想过或许是起源故意说严重了结果,但当起源将一部分力量“借”给顾庭后,他才发现真正的痛苦更喜欢姗姗来迟。
很痛苦,也很难熬。
并不是那种明显的、像是被重击的痛,而是绵密细碎的、宛若蚁群啃噬的感觉,这些感官几乎是一瞬间在顾庭的大脑中炸开的,连带着精神力都随之一颤,浅蓝色的精神力触须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却又在半空中痉挛着发颤。
起源的力量加持让顾庭在脑海中“看”见了一条被星辰铺满的通道,像是一个被装到了管子里的宇宙,黑蓝色的背景、零星的小行星、闪烁着光的星云,所有震撼的美景一齐被压缩,同时被拉扯着的还有顾庭的神经。
与此同时,在浩瀚
的宇宙之中,一道无形的精神力丝线缓缓在星辰之间建立,无数根丝丝缕缕的透明丝线集结在一起,像是拧麻绳一般又扭成了一段更粗的,便继续向四周的星球降落。随着它们的降落,每个星球上也零星地升起透明的丝线,继续凝结,在时间推移之下,那些看不到的丝缕像是一棵树下的根须,层层叠叠,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
这是一种无形的联系,同一时刻,数个星球上本伏在地上休憩的异兽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指令似的,“倏”地抬起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