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下安静了一瞬,顺天府常洋战战兢兢上前:“禀章大人,这里人手有些不足,陆大人回去打算再调拨些过来。”
章俊达冷哼一声,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他久居官场,如何不知这是托词。
调拨人手?一张手令的事,何劳他亲自跑一趟?
安置点刚刚集中近万难民,身为主官,竟然不在这里主持大局,这是渎职!
至于林夕——谁敢指望身娇肉贵的王爷整日呆在这种地方?挂个名儿得了,省的害事。
楚栗上前,奉上一叠写满了字的纸:“这是王爷您吩咐卑职写的东西。”
章俊达在这里,楚栗说话拘谨许多。
林夕只看厚度就想叹气。
耐着性子看完,道:“探花郎啊,您这会儿不在考场上,明白?”
楚栗无辜的看着林夕,显然是不明白。
听到“探花郎”几个字,章俊达又是一声不悦的冷哼,到底没在这儿找林夕的茬儿,只从他手里把纸接过去看。
林夕也知道叫错了,但反正已经错了,索性光棍到底,道:“探花郎文章写得好,这个我知道。但这些东西,不是写给考官看的,是给难民看的,得让人看的懂、记的住……懂?”
楚栗嘴唇蠕动了下。
“条款越简单越好,字数越少越好。”林夕道:“譬如不许偷盗,不需要写为什么不许偷盗,不需要讲什么同舟共济的大道理,一句话就够了——偷盗者,杖二十。明白?”
楚栗讷讷:“卑职明白,稍后便去改。”
“旁的也就算了,”林夕不说话了,章俊达却又开口,点着上面几行字道:“不许喝生水、不许随地大小便,违者第一次杖二十,第二次逐出安置点……过于严苛了吧?”
林夕不理,楚栗忙道:“王爷加这两条,是为了防止疫病……若是处置的轻了,恐他们不放在心上。”
章俊达不置可否,翻到最后一张,顿时大怒:“一保十户,有任何一人犯了规矩,全保一律撵出安置点……我朝立朝以来,从无邻里连坐之事,你这是要效仿秦时酷政吗?”
问的是楚栗,眼睛却瞪向林夕。
林夕还是懒得理他。
楚栗干咳一声,道:“章大人此言差矣,只是此处不再接纳,他们自己另寻出路便是,如何就是酷政?
“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如今安置点人数众多、建制未成,且构成混乱、良莠不齐,若不能让他们相互监督,一旦生乱,谁能担待的起?
“且王爷说了,连坐之法,只执行这几日,待人心安定之后,便行废除。”
林夕悄悄给他竖起大拇指,偏不避开章俊达的眼睛,把老头儿气的吹胡子瞪眼。
安以寒见林夕越发得意,似乎有做个鬼脸的打算,忙移开话题道:“王爷说的医务室已经筹备好了,也无需去京城请大夫过来,难民中便有两位大夫……已然让他们开了单子,去城中买了常见药材回来了。”
章俊达一愣,连生气都顾不得了:“医务室?”
安以寒道:“王爷说,这些人一路颠沛流离,身心备受煎熬,如今骤然放松,只恐有人支撑不住。
“设下医疗室,是为以防不测……白天还好,若是晚上,城门一关无处请医问药,若是因此耽误病情就不好了。”
林夕顿时气结:医务室是他设下的没错,但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安以寒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章俊达微微皱眉,道:“想法倒是好的,只是又是建房、又是肉粥、又是草药的……户部拨的那些银两,够你这般花费?”
这便不是安以寒和楚栗答得上的了,齐齐看向林夕,林夕:“不够你给我啊?”
只一句,噎的章俊达差点找个什么东西丢过去,终于明白宣帝为什么动不动就拿起鸡毛掸子撵人了,这小子,不打不成!
懒得理他了,问道:“账簿在何处,拿来老夫看看。”
顺天府主簿常洋忙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奉上。
章俊达翻开,发现账册是从前几日便开始记起,林林总总记了半本册子,他直接翻到最后几页,皱眉道:“一柄镰刀就要八十文?”
常洋不卑不亢道:“原是没这么贵的,但王爷要的急,量又大,卑职派的人把铁匠铺子都买空了也凑不到这许多,只能去农户家高价购买。偏如今正值农忙时候……八十文是均价。”
林夕接过账簿,也翻到最后看了眼,问道:“今儿买了五百斤猪肉?”
常洋低头道:“是。”
“都煮了?”
常洋道:“是,如今天气渐渐炎热,买了东西也存不住……卑职不敢吩咐他们多买。”
林夕“哦”了一声,踱到粥棚。
因人数众多,用的粥桶大小堪比澡盆,里面盛的满满的肉粥,一溜摆了十桶。
林夕掀开盖子,热气扑面而来。
林夕用大勺搅了搅,将最底下的东西也搅了起来,问道:“五百斤肉,都在这里面?”
常洋道:“是。”
又解释道:“五百斤肉看着虽多,但煮进几千斤的粥里,就见不着什么了……王爷,恕卑职直言,粮米有限,难民又多,可实在禁不起这么吃啊,户部拨的那点银钱,这才一天,就去了足……”
话未说完,就听见林夕一声:“打。”
语气平静。
常洋一愣的时候,双膝膝弯分别挨了一脚,“噗通”一声
跪下,惊呼尚未出口,背上又重重挨了一下,不由自主趴在了地上。
他还没能看清对他动手的人是谁,背上一记比一记狠的重击传来,带来锥心刺骨的剧痛。
常洋第一杖便承受不住,惨叫出声,涕泪俱下,只觉得一杖下去,五脏俱裂,脊椎折断,偏背后的杖击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一杖比一杖急的落在他背上。
这是要打死他!
他要死了!
常洋惊得魂飞魄散,为求活命,什么都顾不得了,大声嘶喊道:“王爷,王爷饶命,卑职只是秉公直言……您这般抛费,再过几日难民便无粮可食……
“您今日便是打死我,我还是要说,您不能只为了差事好看,就置数千百姓性命与不顾啊……难民何辜……”
他们一行人,原就惹得一众难民偷偷打量,见有官儿挨打,更是稀奇,这会儿听了他喊的话,不由齐齐色变,脸上出现悲愤之色。
却未能如常洋所愿,躁动起来。
“章大人,求您说句话……”
章俊达叹一声,拱手道:“王爷……”
林夕抬手,阿大停手撤到一边。
常洋大口喘着气,脸上被汗水完全浸湿。
这位成王的名声,他早有耳闻,也做好了打算,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位爷除了不学无术和行事荒诞外,竟还如此酷烈。
一句话不顺耳,就要将人活活打死!
还是当着御史大夫的面!
心中生出无穷悔意,为什么见章大人当面,便耍这个小聪明……只是话已经说了出去,如何能收的回来。
额头连连触地,虚弱道:“王爷,卑职言语无状,您教训的是,只求您看在卑职全无私心的份上……”
楚栗等人心中早已不忍,正待求情,却听林夕冷笑道:“欺负爷没煮过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