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气的靠回椅子,刘嘉明恶狠狠瞪着张大福,以眼刀狠狠戳对方。
方镇岳朝刘嘉明笑了笑,似乎一点没受张大福的影响,又将话题拉回自己的故事,仍是平缓叙述:
“杀死父亲后,这个朋友便开始心安理得的在家里住下来。
“逼那个冷漠的身为母亲,却不懂得保护自己儿子的女人出去工作,养活自己,也是一种报复。不出去工作,啃老,也是一种报复。他给自己所有逃避的行为,都找到了理由,他对自己说:你不是懦弱,也不是失败者,你只是在报复母亲,报复这个家庭而已。
“起初,母亲身强力壮,可以做许多工作,赚到的钱够给这个废物儿子吃、喝,甚至招-妓。但几十年后,随着母亲年纪增长,能做的事越来越少,赚的钱也越来越少,开始难以支撑两个人的花销。
“终于有一天,一个上门的□□女,因为嫌弃钱少,跟这个朋友发生争执。她一定是看透了这个朋友的无能,骂他是个阳-痿-早-泄的老废物——”
“阿sir,你们不去找证据,在这里给我讲故事,是太闲了吗?纳税人的钱难道就给你们做这种无聊事?编这种无聊的烂故事……怎么?寂寞啊?”
张大福再次打断方镇岳,他将一直垂在桌下的双手用力压在桌案上,眯眼盯着方镇岳,声音凉凉道:
“还是案子进入瓶颈,抓不到凶手了?与其在这里跟我耗,不如去抓凶手啊。不然让真凶逍遥法外,小心你们的母亲、老婆被人——”
“喂!小心点讲话!”刘嘉明再次坐不住,他伸长手臂指着张大福的鼻子,喝道:
“你嚣张什么?警方人赃并获,马上送你去吃枪子啊。”
“什么人赃并获啊,阿sir?告人要证据的。那个女孩子是我妈捉来的啊,还天天打他,我能怎么办呢?为人子女啊,总不能当儿子的去警署揭发亲妈吧?就算我有罪,你告我包庇好了,我认呢。
“你说那个碎尸案啊,阿sir,是我妈变-态嘛,她年轻时被我老豆打的好惨啊,我老豆还拿她赚的钱出去睡别的女人,她心理变-态要对其他女人发泄很正常的嘛。
“你说尸体上有精-液啊?那死老太婆偷我的套子抹在尸块上,想污蔑我啊。没办法,我身上也有她死老头的血啊。
“但我真的很无辜啊,阿sir,那个你们救出去的女孩儿,我没碰她啊,送她去医院啊,去查啊,证据如山啊。
“警官也不能空口白牙诬陷人的。
“我有那样的父母,已经很惨了,一辈子毁在死老太婆和那个酒鬼手中啊。我这辈子不要了,每天躲在家里没日没夜,我害怕见其他人啊。我求那老太婆放了那些女人的,她威胁我啊,说要连我也一起杀。
“连儿子也不放过,你们说她有没有人性啊?”
刘嘉明气得胸膛起伏,一双因为熬夜连班而累的发红的眼睛里简直要射出毒来。
若不是一身‘警察’的皮限制着他,他真的不保证自己不会暴起打死张大福。
方镇岳抿着唇,脸色也逐渐下沉。
“阿sir,你们可以送我上庭,没关系啊,到时候我是不是也有发言权呐?我可以从我出生起开始讲,一定比你讲的真情实感,比你讲的更赚足人眼泪,你信不信啊?合适的时候,我也可以的哭的啊。大家都是人,评审团也是人嘛,也有父母儿女,也有感情的。你猜,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怜啊?”
张大福说到这里,忽然哈哈笑起来。
刘嘉明霍地站起身,在张大福的注视下,他僵立了好半晌,终于还是攥着拳复又坐下。
张大福表情更为得意,转眸看向方镇岳,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透着如毒蟾蜍般恶心又阴险的神色:
“阿sir,你那个故事里,后面是不是还有很多细节啊?
“比如你的朋友自从尝到杀人的甜味,就再也无法戒掉,甚至买来的女人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都无法人道,非要将那些看起来骄傲又纯洁的女人,狠狠虐待,直至杀死,他才硬得起来,才能体会到做人、做男人的快乐和伟大啊?
“他是不是通过掌控人类的生死大权,感受到了最至高无上的强大力量?
“一个故事,如果听的人已经猜到结局,真的很没意思的。
“我还知道,后来这个朋友开心的踏出警署,那些废物警官虽然叫声很大,却拿他一点办法没有。从此,他变得更谨慎,也更厉害,所有女人对他闻风丧胆,再也不敢不尊重他。”
张大福像是害怕被人打断,忽然加速道:
“包括那些警察的老婆、母亲、姐妹也要跪下求他——”
方镇岳霍地站起身,他身体撞得桌子猛地前挪,撞在张大福胸口,咚的一声打断张大福的话。
“咳咳咳!”张大福痛的蜷身猛咳,面孔涨得通红,终于再也说不出了。
“抱歉,起的太急了。”方镇岳说罢,转身出了审讯室。
拐进走廊,他站在窗前,望着天边的云静了好一会儿神,才缓下情绪。
默默将张大福从头到尾骂了个遍,他才仰头吐出一口气。
警探这种活当久了,容易得心脏病、高血压,恐怕就算不在捉捕凶犯的过程中出事,也会被活活气死。
张大福的狡猾和克制远超他的想象,原本是想揭开对方的一切伤疤,激得对方为了证明自己强大,而将罪行和盘托出。
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反过来被张大福气到快要克制不住。
方镇岳又走出警署吹了吹风,才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
回到警署,他将刘嘉明和九叔派去医院,继续劝幸存者吴珊荣开口指证,和上庭指认。
自己则带着Gary和三福去凶手家,继续走访巡查。
无论要一周,一个月,还是一年,他一定送张大福伏法。
……
…
…
傍晚易家怡肚子饿了,放下书从家里赶到易记吃饭,发现游sir居然带着A组过来吃猪脚饭。
帮着招待时,她得知碎尸案救出来的幸存少女,虽然被心理医生评估为可以上庭指证,却还是拒绝上庭。
据说方sir带人去见幸存少女时,对方全程低头沉默,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
这可怎么办啊?
饭菜上桌,易家怡捧碗食不知味。
偶然看到丁宝树和孙新在店里一起忙活时的默契模样,忽然想到这两天看书时读到的一个受害者共鸣的概念。
饭后,她问了下游sir的行程,便果断请求带丁宝树蹭车,顺路去医院。
游sir在路上听了家怡的想法,只笑笑没说话。
认真读书的年轻人们,总有一些新奇理论和新奇想法。一个警察反复劝说都不开口的受害少女,难道一见到同样在某个案子里受害的孩子,就能好了?
虽然觉得异想天开,但毕竟跟着易家怡做了几个案子,也尝过她‘异想天开’的甜头,是以游兆华心里不管怎么想,都忍住了没说,只默默听着易家怡给丁宝树将渡船街这个碎尸案,讲他们如何救出这名少女。
丁宝树时不时叹口气,倔强少言的男孩子,也在这样的故事里,流露出较强的共情能力。
抵达医院时,游兆华没有陪同进去,而是直接驱车驶离,以此展示了他对这件事的不看好。
……
拿出自己的证件,易家怡在护士的引领下,带着丁宝树抵达病房外。
门口正守着的是刘嘉明和九叔,算是他们组除了她这个小女警外,最慈眉善目的警探了。上一次沟通失败,他们正在等吴珊荣睡醒,好进去进行第二轮问询。
跟九叔和刘嘉明聊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同意在吴珊荣醒转后,放丁宝树进去。
可放人归放人,多少还是不放心,刘嘉明时不时起身偷偷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看,只瞧见丁宝树将那杯奶茶易冰乐放在病床边小柜上,然后就干坐着,也不说话,也不干嘛。
“行不行啊?这不是浪费时间吗?”刘嘉明在门外踱步挠头。
林旺九抱怨归抱怨,但老人家就是有老人家的静气,他坐那儿看报纸,一副就算易家怡带个神婆进去,他都不在乎的随性模样,翘着二郎腿,眼睛都不带抬一下的。
“坐会儿吧,嘉明哥。”易家怡努力安抚,刘嘉明只是叹气。
他好担心在上庭时,张大福万一真的得到了哪个评审员的同情,就可能发生变数。有罪变无罪不可能,但要是有量刑轻判……
以香江的庭审制度,这并非绝无可能。
大家无法容忍这样的人渣得到哪怕一丁点的轻判,更无法接受他逃脱制裁。吴珊荣这样一个真正可怜的受害者的证词,实在太重要了!
抱胸站在病房外,刘嘉明唉声叹气,又时不时因为想起张大福的可恨而愤怒的磨牙。
不知结果的等待总是让人心焦,无数次刘嘉明要去将丁宝树拉出来,都被易家怡按着肩膀压回座椅,好言劝他再耐心等等。
半小时将过去时,刘嘉明终于像个煲汤砂锅上的盖子一样,汤沸盖起,怎么压也压不住了。
可就在他才站起身,准备去敲门时,病房门忽然打开了。
小个子的丁宝树仰头与焦急又疑惑的刘嘉明对视,小大人一样回头朝病床上的人点点头,在身后的门缓缓阖上时,低声对刘嘉明说:
“珊荣姐说她愿意上庭指认张大福绑架和虐待她,她还说她知道其他人被张大福埋在哪里。”
“???”刘嘉明眼睛瞪大,不敢置信的盯着才长到自己腰的小男孩。
张大福母亲招供的抛尸地,
只是她帮助张大福抛尸的几例,并非全部。她也称儿子有自己趁夜出去埋过尸,但她并不关心这一切,所以既没有跟踪查看过,也没有问过。
如果张大福跟吴珊荣说过所有尸体的藏尸处,又愿意指认和出庭,那就算张大福抵赖到底,他们也不怕他!
刘嘉明张了张嘴,没找到个表达惊叹和兴奋的词句,又转头去看易家怡。
易家怡望着丁宝树去上卫生间的瘦小背影,笑着对刘嘉明道:
“他虽然年幼,但却是个练达的生存专家。
“所有人都放弃丁宝林时,宝树每周坚持去报警,案子一天不破,说不定他就会一直一直的报案下去。
“案子结束后,他又认定易记是如他哥哥所说一般的‘有前途的饭店’,每天放学就来干活,闷不吭声找所有他看得到的工作,主动擦桌搬凳端茶倒水,最终被我哥留下来。
“现在,他哥哥的案子破了。他也为自己和奶奶找到了一张稳定可靠的饭票。在易记赚到的钱加上他拾荒换来的存款,宝树或许能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读完书。
“他懂得竭尽全力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虽然又瘦又小又不起眼,却拥有不容忽视的蓬勃生机,他懂得主宰自己命运的重要性。”
易家怡说到一半,停下喘了口气,刘嘉明完全不打断她,认真等她继续说。
“像吴珊荣这样的受害者,在未来疗伤和成长的过程中,重要的可能不是逃避和忘记。也许面对才是正确的治愈良方——主动出击,在法庭上,用法律这强大武器,狠狠打败那个噩梦。当她意识到那个人并不可怕,甚至很卑微,很弱小时。当她意识到有法律、警方的支撑,她活在这个城市里,有人保护,并不真的那么危险时。当她能明白,灾难并不会再次突然降临时……
“或许才能真正的战胜恐惧,重新站起来。”
“……”刘嘉明第一次发现,小十一的口才居然如此好。
她脑袋里居然有这么多听起来如此有道理,如此不得了的想法。
望着小十一的眼神,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丝尊重,少了些身为‘嘉明哥’的轻慢和居高临下。
尤其,一想到之前那么可恨的张大福,得知自己已无处可逃、一败涂地时,会多么愤怒和痛苦,刘嘉明就恨不得冲过去抱住小十一,抱着她转圈圈……
“所以,如果有一个人能说服吴珊荣,只可能是曾经跟命运抗争过,如今走出失亲悲痛,开启新生活的丁宝树?”刘嘉明完全被易家怡说服,已经开始觉得,小十一今天带着丁宝树过来,完全是胸有成竹,有必胜把握的!
她仿佛拥有一套百分百不会出错的理论,莫名的高深莫测。
“也没有,我只是想,宝树曾经触动我,这几天又迅速拿下孙新。像他这样不怎么多话,脾气又臭倔的男孩子,能做到如今程度,一定有他的独到之处吧。说不定,或许,可能,对吴珊荣也有效呢。”易家怡嘿嘿一笑,她哪有那么厉害。
在丁宝树推门出来之前,她跟刘嘉明一样不确定啊。
只不过心里多存了些希望,多了些天真和不知哪里来的乐观情绪罢了。
“走吧,进去了。”林旺九端着个茶杯,里面泡了红枣枸杞和一些易家怡都认不出的养生食物,收敛了凌厉,格外有长辈范儿的敲门走进病房。
刘嘉明忙跟易家怡点点头,托她谢谢丁宝树,然后便也进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