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中心区上空的厚重阴云已积蓄了两日,终于如吸饱水的海绵被人拧了一把,落起大雨。
空气湿度骤增,右臂关节处传来的细微滞涩感提醒着顾修寒他已经有段日子没保养机械臂了。
越精密的机械越需要繁琐的养护,而且有些步骤需要人工操作。因为难以忍受外人近身,这项本该由机械技师完成的工作有将近一半时间是顾修寒亲力亲为的。
养护工具在桌面一字排开,顾修寒解开衬衫上数三枚扣子,从袖筒中抽丨出右臂。
在他大臂上方,距肩膀约五公分处的一圈皮肤残存着喷溅形态的暗红疤痕,像是曾经整条浸泡入强酸中。
疤痕下方接续着一条主体呈钢蓝色的合金手臂,神经接驳处血肉与机械早已浑融一体,一圈淡黄光环提示目前机械养护等级为C+,存在电子元件接触不良等一系列问题。
顾修寒切断神经传感,正要开工,地下维修间的门忽然开了。
阮语探出半个脑袋,银发被走廊灯光映得绒绒的,大眼睛甫一对上顾修寒冰凉的黑眼瞳,尾鳍便嗖嗖摇出破风声,像只挨间屋子搜索饲养员踪迹的白色奶狗。
顾修寒沉默。
这条小尾巴算是彻底甩不掉了。
“修寒哥。”阮语从门后绕出来,怀里抱的不是那卷小毯子,而是一盒工具,“我感觉你的机械臂该维护了……”
这几天鱼尾巴疼得越来越频繁了,顾修寒给他按丨摩时,他察觉到机械臂有很细微的滞涩感。
阮语话没说完,视线扫到顾修寒面前摆开的工具,因着这份默契,得意得尾巴一翘,操纵代步车开进来。
顾修寒薄唇抿成一线,冷淡道:“不用你。”
他的衬衫将褪未褪,此时正裸丨露出右侧肩颈与前胸的大片淡麦色皮肤。自血与火中千锤百炼出的身躯刚强如铁,肌肉块垒起伏,光影错落宛如雕塑,颈侧一根青丨筋原因不明地微微弹动着。
这个样子,不方便。
顾修寒正要穿好衬衫,阮语却已凑近,一把捉住他空荡荡的右侧袖筒,孩子气地打了个死结,不让他把胳膊穿进去。
“……”
顾修寒面无表情地偏过脸,瞥了阮语一眼。
阮语再反应慢半拍也能察觉到顾修寒是想避嫌,上回说没瞪他,这回再怎么辩解也是瞪他了。阮语犹犹豫豫着,小声解释加反问道:“你自己维护,就得用左手,比我弄得慢多了……你有什么怕看的,我不是也长这样吗?”
也长这样?
这句话,像是给了顾修寒扫视阮语身体的许可,他的眸光蜻蜓点水式从阮语白嫩如蚌肉的腰丨腹掠过。
很细。
细韧得令人生出一种能用手掌握住的错觉,清瘦,没有多余的肉,却莫名让人觉得软。
顾修寒搭在桌沿的左手手掌向内弯起一个难以察觉的角度,像是浅浅虚握了一把空气,也像无意识的小动作,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阮语和他……显然是长得不太一样。
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却又难以言述。
说出来就像x骚扰。
顾修寒按捺住腹中涌动的热流,在脑内拆分机甲以转移注意力,目视前方,不吭声了。
而在阮语的感知中,这短短一分多钟里,顾修寒的精神体先由沉郁的黯蓝转至不安的浅红,又疾速升温成炽白,最终倏然下跌回黯蓝。
“……”
阮语困惑地微微拧起眉头,收回精神能量,挑拣工具的手顿了顿。
阮语不是没见过别人情绪波动幅度大,但大多是性子跳脱或敏感情绪化的人才会这样。顾修寒向来沉稳冷肃,自持得像台机器,除非是精神力爆发或濒临爆发,否则他的精神体绝不会这样毫无逻辑地、发疯般上下乱蹿。
修寒哥的精神状态是真的不太稳定……
可能时差综合症还没好。
这几天一直盯着顾修寒吃药的阮语抿了抿唇,揪下一块医用棉,喷了点机械专用消毒水,给顾修寒右臂的外壳除尘。
也可能是在艰苦闭塞缺乏日照的边境星待太久,心理出了问题而不自知。
还是得注意观察。
阮语一边琢磨,一边小心翼翼地卸下机械臂的合金外壳,进行内部清洁。
这项工作阮语从小到大做过太多遍了,顾修寒每种型号机械臂的结构图他都存在脑子里,清晰若刻,熟练得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找准其内部发丝般粗细的导线。
可就算再熟练,阮语每次维护时也都像第一次一样小心谨慎。
因为太专注,阮语的嘴巴紧闭着,两瓣唇薄但不失肉感,软嫩红润,遇到不容易清洁的精细处,就犯难地抿住,微微变了形……
顾修寒敛回眸光,熬刑般重重吁出一口气。
这一声,落在阮语耳中,就被解读成了顾修寒因肢体残缺发出的遗憾叹息。
这下阮语不止嘴唇红,眼圈也缓缓漫上了一抹红。
顾修寒再次不经意般将视线扫去时,就看见阮语睫毛一绺绺地黏着,默不作声,来不及凝实便摔破的泪水晶体在鱼尾上晃出一片碎光。
因为怕眼泪掉进机械臂里,身体还别扭地后仰着,可怜又可爱。
“去擦擦。”顾修寒一下就明白过来,心头顿时软得不能再软,尽量放轻嗓音,一字一句道,“我不在意。”
阮语听话地抽了几张纸,脸蛋擦是擦干净了,可仍然愁云密布。
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将心比心,别说少一条胳膊,阮语觉得就算只是少一片鱼鳍自己都会很在意的。
胸口闷痛,像肺腑间有个极酸的凝块被泪水泡化了,哭过一遭,却酸楚更甚。
心酸,心疼……阮语很小的时候就切身品尝过这些复杂的滋味了。
那是他第一次弄明白顾修寒为什么要换上一条硬邦邦又不好看的金属胳膊。
是因为真胳膊不能用了。
被那种像大虫子的怪物弄坏了。
但是新的机器胳膊也很好用,力气比以前还大呢……
——沈婧雅不想哄骗阮语,在面对阮语的刨根问底时,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语句向他解释了一番。
岂料当时才两岁大的小阮语怔怔地望着沈婧雅,发了会儿愣,随即忽然抱着顾修寒的机械臂嚎啕大哭起来,哭得直打嗝,气都喘不匀,泪珠噼里啪啦碎得满地。哭着哭着,小鱼崽把自己哭干巴了,就撒开机械臂,捧着水壶咕咚咚灌饱了,再回来哭。
面对这么个哭包子,少年顾修寒只会冷着脸干瞪眼,幸好有沈婧雅在。
她使尽浑身解数把阮语哄得冷静下来些,告诉阮语哥哥受伤不是他的错,又问他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已经学会了不少帝国语词汇的阮语指着沈婧雅的心窝,抽噎道:“姨姨这里,疼疼的。”
身为母亲,无论事情已过去多久,只要想起孩子曾承受过那样惨烈的伤害,沈婧雅的内心就会掀起滔天巨浪。
那份心痛与遗憾太过强烈,被阮语捕捉到了。
“阮阮这里……”接着,阮语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按住自己心窝,脸蛋一皱,又难过得淌起泪来,“也疼疼的。”
他无法不为顾修寒而疼。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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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手缩紧的速度倏地减缓了,变得极慢。
异种首领眨着眼,瞬膜咔哒作响,它乐于观察这种求生渴望强烈的生灵被一点点、一点点绞碾至窒息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