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子府回来,陆哲先去见了他的父亲,忠信伯陆致远。
并非陆哲想主动找陆致远说些什么,是陆致远召集家中所有人,交代他们在这个极有可能变天的特殊时期,不要出门,谨言慎行。
其中重点要被叮嘱,准确说是命令的那个,就是容元若和容元秋血缘上嫡亲的表哥陆哲。万一皇上要把事情做绝,甚至陆家会因为跟容国公府的那点牵扯受到牵连。
陆哲见到陆致远,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因为其他人都在等陆哲一个,派去叫他的下人被告知他和君灵馨还没起……
碍于君灵馨的公主身份,陆致远只能按捺怒火等着,一见陆哲只觉厌恶。
当年沐振轩娶了容岚后,成了君兆麟面前的红人,陆致远的父亲为了家族能更进一步,主动提亲,使得陆致远娶了沐振轩唯一的妹妹沐筱玉。
但沐筱玉出身低微,言行粗鄙,上不得台面,也远不如她的哥哥那么聪明,陆致远是百般嫌弃。沐筱玉生下陆哲就死了,陆致远很快就扶正了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又生了一堆孩子。
偏偏因为沐振轩先前显赫的地位,陆家只能让陆哲当世子。
如今沐家是废了,偏偏陆哲又娶到了个公主。这位公主再不堪,那也是当今皇上和皇后亲生的女儿,她嫁的是忠信伯世子,所以陆哲必须一直是世子。
这让早就想让次子当世子的陆致远十分郁闷,却也无可奈何。当着君灵馨的面自然是不敢造次,但君灵馨不在场的时候,陆家其他所有人,包括陆哲的父亲和继母,以及弟弟妹妹们,看到他,都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从来如此。
当下被冷眼训斥,陆哲并未出言辩解,他也从来不会顶撞陆致远。
这倒是让陆致远觉得重重一拳出去,打在了棉花上,更是憋气。
“爹,快说正事吧!”陆哲的弟弟陆昊神色不耐。
陆哲却发现正厅里连他的位置都没了,陆昊五岁的儿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着小腿,冲陆哲做鬼脸。
陆哲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径直走过去,把侄儿抱起来,自己坐下,让那孩子坐在他腿上。冰冷的铁手“无意”中碰到了那孩子的脖子,孩子哇的一声就被吓哭了。
陆昊几乎是把儿子抢过去的,看着陆哲的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憎恶,“大哥,说过多少次了,你身体残疾,孩子看了会害怕!”
陆哲在想,曾经沐国公府还在的时候,容元顺看到他都客客气气地叫表哥,还好奇地想要摸摸他的铁手,想知道是怎么固定的,会不会掉,会不会疼。
那是个从小在乡野小村长大的孩子,都比陆致远的宝贝孙子有教养。
可小孩子懂什么?都是大人教的罢了。陆哲的亲侄儿,从来没叫过他伯父,背地里都叫他陆无手,这个外人给陆哲起的侮辱性绰号。
但陆哲杀死府里几个欺辱他的下人,是在很小的时候。自从他拜了青绝为师,有了实力,倒是觉得,这个府里的人都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他的理想和目标远远不是什么忠信伯的爵位。他依旧会因为这些人的轻视嘲讽而动怒,但他很擅长隐忍。终有一日,这些人都会匍匐在他脚下。
陆致远开始说事。
太子死了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了,陆致远重点敲打陆哲,千万不要再沾惹容国公府的任何人,也不要再跟沐振轩的母亲邹氏有来往,因为那也是容元若和容元秋以及容元枫的祖母。
不管陆致远说什么,陆哲都点头应下。
就在陆家人准备散了的时候,新的消息传来,皇上将齐明抓了,说他是反贼同党,半个时辰后,将在刑场凌迟处死!
陆致远惊愕之余,再次叮嘱家里人千万不要出门。
陆哲从正厅回到他的院子,就进了书房,跟被关在里面的沐振轩分享外面最新的动向。
沐振轩比起最初已经镇定多了,但得知事情骤然混乱到这个地步,依旧感到震惊。君紫钰的死,说明有第三方在挑拨离间,但显然君兆麟根本不想放过容国公府。如今就算君兆麟想回头,容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简言之,接下来君兆麟和容家的关系,势必要走向你死我活的地步。
“最奇怪的是,容国公府半天都没动静。柳家人也都失踪了。”陆哲若有所思,“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不会坐视齐明被处死的。”沐振轩摇头。
陆哲点头,若有所思,“到底是谁,在暗中挑拨?既然杀了君紫钰,难道是想帮君紫琎?但我不认为君紫琎能有这般能耐。容家不对劲,很不对劲……”
“哲儿,事到如今,放我出去吧,我一定能帮到你的。”沐振轩看着陆哲神色郑重地说。
陆哲却起身往外走,“局势尚不明朗,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舅舅又能帮我什么?天太冷,舅舅还是在这里别出去了。”
话落,陆哲的身影消失在沐振轩面前,密室的入口恢复原状。
小小的空间里昏暗压抑,如同沐振轩的心情。
陆哲刚在书案后坐下,一颗石子穿透窗户纸,速度极快地朝着他飞了过来。
陆哲眸光微眯,两指捏住那颗冰凉的石子,眸光微闪,起身打开了窗户。
一道黑影飘了进来,戴着斗笠,陆哲看不清身形样貌,斗笠下面飞出来一张纸。
轻飘飘的纸却带着不小的力道,陆哲伸手接住,展开,看到上面的称呼,眸光一缩!
表哥?他瞬间想到了这封信出自谁之手。
信中的内容让陆哲心中一惊!不久之前来找过他,给他下毒的青冥楼楼主青夙,竟然是苏默?!
元秋在信中对此事直言不讳。因为她知道,青魅既然出手,苏默那个杀手头子的身份很快便会天下皆知,没必要再遮掩。
信很简短,元秋先自爆身份,而后提要求,让陆哲救齐明。
同时,元秋还在信中告知陆哲,他在这万安城中有两位确定身份的“师兄弟”。其中一位竟然是三皇子君紫璋!
另外一位,是庶出的七皇子君紫熙,天生聋哑,生母已死,没有靠山,在皇室同样是个透明人。
陆哲看着那封信,心中一动,“既然苏默本事那么大,表妹为何找我?难不成,苏默出事了?”
容元朗冷哼,“少废话!干不干?”
陆哲便知道他猜对了,“容家其他人……是不是已经离开万安城了?”
容元朗眸光一寒,这混蛋还真是很聪明!如果不肯帮忙,必须得把他除掉!
陆哲也不管容元朗没有理会他,眸光渐渐亮了起来,自言自语一般说到,“表妹提到的这个青魅,肯定是跟君紫璋勾结的!想要让君紫璋上位,所以才杀了君紫钰!她能得手,定然是先把苏默解决了!不过她怎么可能是苏默的对手呢?背后肯定有极厉害的高人帮忙!”
“陆哲,我再问你一遍,你干不干?”容元朗冷声问。
陆哲几乎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表妹夫应该一早表明身份,我当然会帮你们的!没想到表妹这么信任我,我很意外,也很感动。”
陆哲一直蛰伏在暗中等待着他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
不管是看不上陆哲的身份还是出于其他原因,青魅没有发现陆哲是青绝的徒弟。但如元秋所料,即便青魅找来,陆哲也不可能甘心被她摆布,当一个为她卖命的傀儡。
但元秋不一样,容家不一样。抛开苏默是青夙这件事,陆哲一直以来都想讨好容岚,想跟容家合作。容家人的人品和做派,就是值得信任的保证。
再加上陆哲抓到沐振轩之后,得知君兆麟当年对齐明做的事,进而清楚君兆麟和容岚君臣之间的关系是为何突然恶化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归根结底,不只是因为那件事,而是因为一善一恶难以共存。
陆哲自认不是好人,他也不想当好人,只想当强者。
在权力斗争中,只有强者才有自由选择当一个活着的好人的机会,弱者只配当傀儡,当奴隶,当奴才,当狗,当死人。
沐振轩所说的,陆哲跟容家人当不了朋友,这一点陆哲承认。
他并非想要交朋友,他只是想要往上爬的助力,同时消除往上爬的阻碍。很多时候,后者甚至更重要。
因此,陆哲先前那么殷勤地讨好容家人,真正目的,是不想跟容家人做敌人。是以他照顾邹氏,却不能明着跟沐振轩再有来往,那样会被容国公府视作仇敌。
形势一直在变化,真正的聪明人是会审时度势,来做出明智选择的。
即便陆哲猜到苏默出事,即便陆哲意外元秋竟然到了要主动找他帮忙的地步,但他仍旧不认为容国公府就此废了。
至少当下,陆哲对青魅来说,还是个隐形人,他不必担心得罪青魅,但可以趁机让容家欠他人情。
后者,太重要了!
陆哲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或许有朝一日会在对立面,但只要容家人欠他这次,以后便是出什么事,也会帮他一把,或者放他一马。这是他确信无疑的。
因此,为何不呢?
再说,陆哲被苏默下了毒,尚未拿到解药。经过这次,他想很快就可以解毒,不需要再为此焦虑。
即便如今形势不乐观,但陆哲选择相信容家人会嬴。而且,若是陆哲不了解的青魅一派赢了,这东明国皇权不定被什么人掌控,到时候,陆哲哪里还有机会出头?他原先希望二皇子一派能掌权,看似三皇子掌权也一样,都是陆哲嫡亲的大舅子。可若君紫璋只是幕后之人的傀儡,事情就不一样了。
陆哲相信,他出手,最后一定会有回报的。
容元朗见陆哲这么爽快,轻哼一声,“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你是,容元朗?”陆哲听出了容元朗的声音,即便他刻意在伪装。
容元朗没有否认。他发现,这个陆哲比他以为的要聪明太多,显然元秋算准了陆哲不会拒绝才让容元朗来的,甚至不需要拿陆哲中的毒来威胁他。
理智的聪明人,不会乱来,尤其是陆哲这种,最擅长趋利避害的人,行为是可以预判的。
退一步讲,只要青魅没有找到陆哲,陆哲的毒没解,不管他是否自愿,都必须出手。
“元秋表妹告诉我君紫璋和君紫熙的事,是要找他们合作吗?”陆哲问。
容元朗摇头,“不,姐姐只是告诉你这件事。我们两个去救齐明,等得手之后,你要做什么,随便。”
陆哲唇角勾起一抹邪肆的弧度。有意思,终于感觉自己不是个局外人了,他都开始兴奋了。青绝明明说过,除了青夙之外,他是年轻一辈实力最强的。输给苏默他认了,但君紫璋想就此上位,也要问他答不答应……
陆哲很快做好伪装,同样戴上了斗笠,将自己的铁手遮挡得严严实实,取出藏在书房中的一把长剑,跟着容元朗,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忠信伯府。
密室里的沐振轩听到外面有动静,但陆哲和容元朗说了什么话,沐振轩并未听清楚。
雪一早就停了,天地之间一片洁白。
风骤起,吹得积雪漫天飞舞,朦朦胧胧如烟似雾。
刑场周围只有层层士兵,不见一个百姓。断头台上被血浸透的砖石铺上了一层无暇的雪毯,连那砍下过无数脑袋的铡刀都被雪衣覆盖,莫名有种温柔的肃杀之感。
昏迷的齐明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布衣,被两个士兵从一辆马车里拖出来,大步朝着刑台走去。
都知道,这只是个逼迫容国公府束手就擒的局。任齐家曾为东明国作出过多大的贡献,任齐明为了东明国付出一切,到头来,他这个齐家仅剩的男人只是皇帝眼中用来威胁“反贼”的工具。
可这两日发生的事,在明眼人那里,是根本说不通的。
如果容国公府密谋造反,为何要提前做好龙袍?当年西辽容家是怎么出事的天下皆知,容岚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就算做了龙袍,为何要藏在君紫桓并未居住,也无人看守的六皇子府?藏在容国公府岂不是更安全?
既然要造反,那就是要当皇帝,杀了君兆麟才合理,为何要先杀了君紫钰?难不成君紫桓是为了抢一个太子之位?太可笑了!
齐明一个残废对皇室有什么威胁?他又造的哪门子的反?
如果君紫桓连他亲兄长君紫钰都能残忍杀死,就不可能冒险来救齐明这个没什么价值的残废。
反过来看,一旦有人来救齐明,就说明前面所有的,君兆麟给容国公府定的罪,全都不成立!
可皇权斗争从来如此,没有善恶,没有公平道义,你死我活的局,胜者才有书写历史的资本。
所谓的,成王败寇。
齐明被绑在了十字柱上,头垂在一旁,对他身上正在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即将行刑的人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尖刀,看着齐明,眸光却有些不忍。他是个刽子手,可曾经杀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如今皇命不得不从,却也不得不去想,一个连为了东明国险些战死,成了残废的武将都容不下的皇帝,真的值得敬仰效忠吗?
时辰还没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吸引了这边人的注意。
主持大局的是白启的二弟白璠。他握紧了手中的剑,眼神眯着,透过雪雾,看向来人。
却不是君兆麟希望出现的容家人,而是祝威带着儿子和孙子来了。
“祝老止步!”白璠打马上前,挡住了祝威。
祝威视线越过白璠,一眼就看到了刑台上面的齐明,面色铁青,扬声说,“告诉皇上,老夫愿意代替忠勇候受刑!”
祝瀚和祝锦年神色一惊。祝威说要来救齐明,却没告诉他们要怎么救。代替齐明被凌迟?这怎么可以?
“爷爷……”祝锦年连忙劝阻祝威。
“你们都住口!”祝威呵斥祝锦年,话落看向白璠,“老夫不知道什么造反不造反,如果皇上今日必须要处死一个人,就拿老夫开刀吧!给齐家留个血脉!”
白璠眸光闪烁,“祝老这样让我很为难啊!行刑的时辰,马上就到了。祝老有什么话,该进宫求见皇上。”
祝威猛然扬起马鞭,冲向刑台。
白璠下意识地避让,那些士兵也都纷纷让开了一条路,让祝威冲了过去。
白璠气急败坏地高喊着,“拦住他!”
祝威已经下了马,冲上刑台,将齐明挡在了身后。他苍老的面容坚毅凛然,扫视一圈,朗声道,“皇上要处置反贼,只要证据确凿,老夫绝对没有二话!但齐明不可能是反贼!今日谁要动齐明,就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
祝威在军中的威信,是无人能及的。他此言一出,本就对齐明心怀同情的士兵面面相觑,没人敢出声附和,却也没人打算上前去拉走祝威。
祝瀚和祝锦年依旧在外围,并没有过去。他们知道,祝威是在逼迫君兆麟,即便君兆麟不在这儿。没人敢动祝威,自然就动不了祝威身后的齐明。祝威不是不计后果,不管家族安危,事到如今,他不能再放任君兆麟糊涂下去了!这次变故中间有第三方在挑拨离间,东明国面临大危机,不是一个家族的事!
祝威考虑过后果,最坏也就是祝家被打成容国公府的谋反同党。
君兆麟要把祝家人都杀了吗?到时候,一个外孙死了,一个外孙被认定是反贼的明老国公绝对会跟着站出来,因为横竖没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