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西辽国齐天城,众目睽睽之下,青阳王姬暽被苏默当头浇了一壶茶。
那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消瘦的病弱之人,原本也是齐天城乃至西辽国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即便如今年过四十,姬暽依旧气质清隽脱俗……当然,在没有苏默在场的情况下。
因为任何男人,跟苏默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里,都只会被衬托得黯然失色。
跟苏默相比,说姬暽又老又丑,不算过分,如今又被当众浇得不可谓不狼狈。
见者皆惊。
东明和西辽多年为敌,如今的东明皇族容氏和西辽皇族姬氏,更是不共戴天的仇家。苏默出身南诏皇族,却是当今东明皇帝容岚的女婿,他跟姬暽碰面,若是一派和谐,那才怪异。
但,毕竟是皇族,毕竟这是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一上来就这么针锋相对地挑事儿,真的好吗?
难不成苏默就是来齐天城给容岚报仇的?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即便很多人都记得,曾有传闻说苏默就是青冥楼楼主青夙,依旧觉得他过于嚣张。毕竟,这是西辽国的皇都。
姬暽收回看向苏默的视线,从袖中拿出一块淡青色的帕子,拭去脸上的茶水,而后将帕子叠得方方正正,握在手中,微微偏头,吩咐身后的老者,“没事,进去吧。”
那老者就是青阳王府的管家,这些年一直追随姬暽左右的人,阿伟说,都叫他许伯,不知全名。
围观群众看到姬暽竟然不气不恼,便议论纷纷。说的都是这个青阳王当年如何才华出众,这些年在青阳城如何爱民如子云云。
对姬暽的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其中夹杂着骂苏默的,说他美则美矣,却是个心狠手辣的杀手头子,这些年不知道杀过多少人,曾经还伪装成废柴,太虚伪了!
西辽国百姓对于容岚的评价一向是两极分化。
明理的人至少会说一句,容岚当年出走都是被逼到了绝路。
但更多的人,不管是相信了姬氏皇族散播的谣言,抑或是天真地以为没有容岚的话两国就不会有战火,十分厌恶容岚,认为她就是背叛西辽国,引起两国战争的罪魁祸首。因此,对于苏默,也是恨屋及乌。
苏默听着杂乱的声音,面色依旧平静,沏了一壶新茶,等着姬暽。
许伯抬着轮椅,将姬暽送上二楼,停在了靠近里侧的一个雅间门外。
姬暽抬手敲了一下门,就听到里面传出清冷的男声,“青阳王,请。”
门开了,目之所及,只苏默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房中茶香袅袅,他将冒着热气的茶壶盖上,转头,看向了姬暽。
许伯推着姬暽走过去,看着苏默的目光十分不善,但苏默并不在意。
搬开苏默对面的椅子,许伯将姬暽的轮椅推过去,后退两步,站定。
“初次见面,我是姬暽。”姬暽先开口,话音刚落,就咳嗽了起来。
许伯上前给姬暽顺气,姬暽却摆摆手,“你出去候着。”
许伯皱眉,没有动,看着苏默的眼神带着戒备。
苏默笑意淡淡,并不言语,只认真地将沏好的茶水斟了两杯,其中一杯放在姬暽面前。
许伯冷哼,“你方才不是说,西辽的茶很难喝吗?”
苏默点头,“的确,但这壶茶,是我从东明带来的,我娘亲手所制。”
姬暽看着面前清亮的茶汤,神色微怔。
许伯拧眉,还想说什么,却见姬暽蹙眉,“出去。”
许伯冷冷地看了苏默一眼,转身离开,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姬暽端起面前的茶杯,却见苏默似笑非笑,“你不怕我给你下毒?”
姬暽微微摇头,“你不会。”
苏默举杯,“初次见面,我是容元秋的丈夫。”
姬暽闻言,缓缓地笑了,似乎是觉得苏默的自称很有趣,对着苏默举了下杯子,浅啜了两口茶。
“这茶如何?”苏默问。
姬暽并未放下茶杯,双手握着,转头看向下面的街道,神色怅惘,“是容岚喜欢的茶,不过味道似乎变了些。”
“因为加了我们家中自种的两种草药。”苏默说。
“原来如此。”姬暽点头,又喝了两口,才把茶杯放下,“你出门专门带着茶叶?”
“难不成你以为是娘让我带来请你喝的?”苏默轻嗤,“你想多了。是我喝不惯西辽的水,更喝不惯西辽的茶,所以娘给我收拾的行李里面带了一罐茶叶。”
“呵呵,容岚真疼你们。”姬暽微笑,“你很幸运。”
“但某人,并没有那么幸运。”苏默意有所指。
姬暽闻言轻叹,“你见过陆哲了吧?阿元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苏默冷哼,“姬暽,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合理解释的话,就不只是将一壶茶浇到你头上那么简单,到时候,我把你煮了,剁碎喂狗。”
姬暽苦笑,“是,我知道你心中有气,容岚定也气我,你们恼怒是应该的,当年我没有告诉容岚阿元还活着的事,是我的错。”
“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我不想听废话。”苏默冷冷地说。
姬暽垂眸,看着杯中轻轻晃动的茶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容岚应该跟你说过,我当年爱慕她,却因为她是我皇兄的未婚妻,有缘无分……”
“姬暽,要点脸。”苏默冷哼,“我娘说了,从未对你有过男女之情,想都没想过要跟你在一起。你一厢情愿,什么有缘?有什么缘?”
姬暽面容苦涩,“是我一厢情愿……不怕你笑话,我曾经真的想过,如果容岚跟姬旭没有婚约的话,我们是有希望在一起的。”
“你们无缘无分。继续说。”苏默打断姬暽。
姬暽再次叹气,“容家的变故,我就不讲了,那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我能力有限,什么都改变不了。但我当时总感觉奇怪,虽然我认为容岚并不喜欢姬旭,但姬旭是真喜欢容岚的,我不信他会把容岚杀了。姬旭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容岚藏起来,也放松了警惕。我找到容岚之后,便把她救出去了。”
苏默眸光微眯,“为何不提容元风?”
“你觉得不对是吗?我救容岚的时候,按理来说,容元风已经死了,我却没有提到他。”姬暽神色平静下来,“因为,那个时候我也以为,容元风死了。”
“什么意思?”苏默冷声问。
“在容家的浩劫之中,容元风活了下来,但他不是我救的。我也不可能未卜先知,预测到容家出事,专门去救一个孩子。”姬暽说。
苏默蹙眉,就听姬暽接着说,“救容元风的,是容岚的师兄容昊,他也是容岚父亲的义子,自小在容家长大。”
“但当年并未传出容家除了我娘之外,有其他人逃跑。”苏默说。
“的确,因为容昊在出事的前两年,爱上一个江湖女子,离开了容家。”姬暽说,“但出事的时候,容昊正好带着他的妻子回齐天城探亲,跟容家老爷子有过秘密接触。”
“事发突然,容老爷子知道容家躲不过这场灾祸,只求容昊带走容元风,给容家留下一个血脉。”
“但如你所言,若是容岚的侄儿不见了,定会有人追查,他们哪儿都去不了。就连姬旭想要将容岚藏起来,都做了十分周密的安排,避免被人发现。”
“容昊为了报答容家的养育之恩,为了救下容元风,生生捂死了他才刚满一岁的儿子,让他的儿子代替容元风,骗过了所有人,给了容元风一条真正的活路。这就是后来没有人追查的原因,否则他们躲不开追杀的。”
听到这里,苏默拧眉,直觉是不信。但转念,苏默又不得不承认,这种事情,虽然残忍,但未必不可能。人跟人不一样,苏默见过太多他无法理解的人和事。
“你是不是觉得容昊是个疯子?”姬暽看到苏默的神色变化,苦笑,“当我得知那件事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觉得他是个疯子。可谁又能责备他呢?他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值得的事。”
“这就是当年我救下容岚,却没有告诉她容元风还活着的原因,因为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想留下容岚,我可以为了她做任何事,包括与整个姬氏皇族为敌……”姬暽自嘲一笑,“可她拒绝了我,执意要走。我后来无数次地后悔,当初为何没有再执着地挽留她,为什么要为了自己那一点可笑的自尊心,带来一辈子的遗憾?可有时候,就是一念之间的决定,改变了一切。”
“但或许重来一次,同样的情况,我还是会放她走吧。她不想留在这个伤心地,也不想利用我,说到底,是为我好。毕竟,即便我当时信誓旦旦,但说实话,要跟整个姬氏皇族为敌,我一个病弱的皇子,真的能做到吗?哪怕,我其实是青绝的秘密徒弟,这一点你应该早就猜到了。”
“我只是希望容岚给我一个机会,但她没有那样做,我尊重她的选择,不敢挽留,也是怕她真留下,我做不到,若是失败,反倒害了她,也对不起她给我的信任。至少离得远远的,可以安全些。”
“青绝收我为徒,我是没有拒绝的余地的。对此你应该可以感同身受,我想我们的遭遇差不多。我唯一感激青绝将我收做徒弟的事情,就是当容岚出事的时候,我暗中学的武功,总算是有了一点价值。”
“后来,姬旭将我流放到青阳城,其实也是我主动提的,因为容岚走了,我对齐天城也再无眷恋,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选青阳城,是因为足够远,那边也是西辽气候最暖和的地方,适合养病。我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治不好。因此哪怕青绝曾经认为我很有天赋,对我‘寄予厚望’,后来也厌烦了我这个不求上进的病秧子,不再理会我。”
“我再次见到容昊,是在青阳城了。是他主动找我的,因为儿子的死,他的妻子疯了,要杀掉容元风。容昊为了保护那孩子,被他的妻子重伤。容昊怎么可能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呢?可有些事,做了,就再也无法回头。他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容岚活着去了东明国,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去找我求助,因为他早就知道我对容岚的心思,我们也是很多年的知交好友。”
“容昊将容元风托付给我,我当时并未告诉他容岚的事,因为多一个人知道,容岚就多一分危险,她那时尚未在东明国站稳脚跟。”
“容昊不让我管他,他自己离开,去寻找失踪的妻子,说等找到后,把人安顿好,就回来接孩子。可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不知他是否尚在人世。”
“我不是没想过通知容岚,但我先要保护好那个孩子。他是不能养在青阳王府的,我将他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好,交给稳妥的下人照顾。
等做完这一切,我写好了给容岚的书信,正要派人送出去的时候,得知容岚要跟东明国的沐振轩成亲了……”
姬暽连连叹气,“我知道,容岚多么想报仇。我也知道,如果我告诉容岚,容元风活着,她一定会为了这个孩子放弃原本想做的一切。我应该怎么做?当年我犹豫再三,终究是烧掉了那封信。我希望容岚可以做她想做的事,过她想过的人生,我可以替她照顾好容元风,将这个苦命的孩子养大,给他一个安稳的人生。”
“原本一切都好,直到青绝发现了容元风。我把那孩子养在了跟青阳城一山之隔的柏木城,不放心把他完全交给下人照顾,所以经常暗中过去看他。却没想到,几年后的某一天,会在柏木城撞见青绝。”
“青绝想要知道那孩子是谁,我若是不交代,以青绝唯我独尊的性格,我跟孩子都要死。无奈之下,我只能如实相告。”
“青绝得知之后很兴奋,是那种又发现一个好苗子的兴奋。因为他最喜欢这种出身好,却处境糟糕的徒弟,这在他眼中,有着无限可以激发的仇恨和欲望,这就是他看重的潜力。”
“我知道,事情糟了,可后面的事,也由不得我了。容元风成了青绝的爱徒,青绝将容元风的身世告诉他,将容家人的冤屈和凄惨的下场,都深深刻在了那个孩子脑中,那个时候,他才六岁。”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我想必须杀掉青绝,但我有心无力。”
“在青绝的徒弟里面,你我都是异类,并没有被他同化。但想要让一个六岁的孩子,摆脱青绝的影响,几乎不可能。”
“我无数次地教导容元风,仇恨不是人生的全部,但与此同时,青绝也无数次地告诉他,想要堂堂正正地活着,就要杀光仇人,杀光压在上面的人。”
“甚至,青绝一直在告诉容元风,容岚当年独自逃走,去了东明国后嫁给沐振轩,后来相夫教子,是贪图安逸享乐,只顾自己,早已忘记了西辽容家的血海深仇。”
“一开始,我一遍一遍地跟容元风解释,不是那样的。容岚嫁给沐振轩,是因为那是她在东明国立足的条件,是君兆麟要求的,她不得不低头,否则一个人势单力薄,什么都做不了。但后来,容岚有了孩子之后,不再上战场,连我都觉得她已经放弃仇恨了,又如何能说服那个从小就被人灌输了天大仇恨的孩子呢?”
“那个孩子慢慢长大,拼了命地练武,满脑子都是仇恨,甚至,连容岚都恨。我一直天真地以为,他会听我的,因为他把我当做父亲,对我十分尊重,只要我在,对他总归是一种约束。而且,青绝活着,容元风是不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的。”
“但四年前,你把青绝杀了。”
“当然,我不是责备你。那个老魔头死了,对你我,都是好事。起初我认为,那对容元风也是好事,否则早晚他会被青绝摆布,成为青绝的傀儡。”
“那之后,容元风果然变了些,不再总是阴郁的模样,很少在我面前提容家和容岚,甚至愿意跟着我学琴,学书画。”
“我很高兴,甚至一度以为,那个聪明的孩子当初之所以表现得被仇恨侵蚀了心智,只是为了让青绝满意,讨青绝高兴而已,并不是真的。”
“我得空便去柏木城看他,他每月十五会来青阳城看我,我总会在青阳城一家小酒馆订一壶酒,让小二送到王府,等着容元风过来对饮几杯。那酒很烈,我身体不好,不能多喝,但那孩子却很喜欢。”
姬暽说到这里,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就这样,过了三年多平静的日子,也是我那么多年最舒心的日子。我甚至以为,我做到了自己曾经在心中默默对容岚立下的誓言,将那孩子抚养长大,让他做个正直善良的好人,过得平安无忧。”
“直到去年秋天……”姬暽面上笑意转淡,微叹一声,“我发现,容元风跟青绝的女儿走到了一起。”
“我是早就认识青魅的,因为离得近,也算看着那个姑娘长大。我认为他们不合适,非常不合适,因为那姑娘阴狠毒辣,不是什么良善性子。我一直都希望阿元找个好姑娘成家。青阳城里有个医女,名叫白兰,曾经跟着她师父到王府去为我看诊,我见过几回,想撮合她跟阿元。”
“起初我并不知道那白姑娘自小定了亲,跟阿元提起,他却动了怒,觉得我是在羞辱他,认为他只配娶一个出身低贱的民女。”
“当时听到阿元的话,我久久无法回神,因为我不知道他怎么能说出如此无理的话来?在我眼中,性格骄纵的青魅,是远远不如人好心善的白兰姑娘的。可不管我怎么解释,阿元都不听。”
“后来得知白姑娘定了亲,我没再提起此事。又见青魅很喜欢阿元的样子,我想着,她应该可以为了阿元做出改变,那样也好吧。毕竟,她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生做青绝的女儿,不是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