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子解沉默。
他看得出来,魏明肃不是在故作镇定,这个书生真的不怕死。
魏明肃有随时赴死的决心。
聂子解是幽州聂家子弟,父母早逝,留下万贯家财。他性情豪爽,生活浪荡,天天和一帮纨绔子弟四处游荡,逞凶斗狠,不务正业,花钱如流水一般,很快把家财散尽,狐朋狗友也跟着散去。他生活落魄,吃了上顿没下顿,幸而自幼喜欢舞枪弄棒,学了一身武艺,在一个朋友的推荐下给一位权贵子弟做随从。
后来,聂子解有次为人打抱不平,得罪了那位权贵子弟的妻弟,连累了朋友全家。聂子解一怒之下杀了权贵子弟的妻弟,为朋友报了仇,之后被迫逃亡。
为了谋生,他做了侠客。
聂子解这些年杀了很多人。
人都怕死。
每次杀人前,聂子解报出自己的名字,有人惊慌,有人愤怒,有人哭泣,有人直接吓晕过去,凶残成性的大恶人临死之前也会恐惧害怕,跪在他脚下苦苦哀求。
不怕死的人聂子解也见过几个,但是像魏明肃这样面对他毫不掩饰的杀意还头也不抬地写字的人,他真的是头一次见。
聂子解好奇地问:“魏刺史是在给妻儿写遗言吗?”
魏明肃顿了一下,垂着眼睛,摇头道:“我没有妻儿。”
聂子解提着刀走近几步,扫了一眼黄麻纸,惊愕万分。
他出身优渥,读过书,看得懂纸上的文章。
魏明肃写的是一篇讨论如何治理西州、教化边民、令边境久安长治的文章。
临死之前,魏明肃还在处理公务?
聂子解沉默下来。
书房里的烛火越来越暗,魏明肃伏案写字,背脊挺直,眉宇间带着倦色。
聂子解环顾了一眼书房。
他早就混进了西州,一直藏在寺院里,观察魏明肃和他的随从,等待取魏明肃首级的机会。
来西州之前,聂子解以为自己要杀的是一个恶贯满盈、残忍狠毒的酷吏。
可是,他见到的却是案牍劳神,不顾压力坚持为一个女奴翻案的魏明肃。
达官贵人都住在富丽堂皇的大宅子里,身边有成群的美貌婢女,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出入青楼酒肆,搂着胡姬,喝着葡萄酒,沉醉于胡姬妩媚的舞姿,寻欢作乐,流连忘返。
魏明肃公务繁忙,吃住几乎都在书房里,住所简陋,穿着朴素,来西州之后,从来都没有去过酒肆。
聂子解抬起腰刀指着魏明肃:“蔚王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逼死蔚王?”
请他来取魏明肃首级的人是蔚王的儿子。
闪着寒光的刀就在眼前,魏明肃的脸色仍然平静,放下笔,淡然道:“蔚王是畏罪自尽。”
聂子解看着他的眼睛,默然了片刻,摇头叹息。
“我觉得你虽然为了权势丢了读书人的气节,但是对百姓来说,可能是个好官……可惜,我收了蔚王儿子的酬劳。”
聂子解惋惜道。
魏明肃仿佛没有看见聂子解低头擦拭腰刀的动作,抬起眼睛,望着门外的月色。
“足下要杀的人是我,望足下取我首级后,勿要伤无辜之人的性命。”
他淡淡地道。
聂子解擦好了刀,吐了一口气,道:“只要能取你的首级,我不会再杀其他人。”
他抬手挥刀。
“住手!”
门外传来一声愤怒的大喊,一把长刀从门口掷了进来。
聂子解的刀已经砍向魏明肃,突然听见脑后风声,并不慌乱,提起染了血的刀,仰头大笑:“魏明肃,算你命大,来日聂某再来取你的首级!”
他没有回头,捡起席子上的弯刀,塞进袖子里,不慌不忙地走到窗前,纵身跳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郎君!”
同进冲进书房。
他今晚不在院子里,出去送信了,回来时发现院子里静得出奇,值宿的随从都不见了,立刻冲向书房。
血从魏明肃的肩膀流了下来,青袍很快就被染红了,他看了眼同进,失去了意识,倒在书案上。
同进连忙帮他止血,扶他到榻上躺下,叫来医者为他包扎伤口,找到被聂子解打晕后扔在雪地里的其他随从,一个个拖回房弄醒。
下半夜时,魏明肃苏醒了过来。
随从都跪在门外请罪,他挥手要他们退下,吩咐同进:“今晚的事不要传出去。”
同进应了声是。
魏明肃的伤不是很重,但是一时失血过多,神志不清,只吩咐了一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同进怕聂子解回来,守在书房里,不敢离开。
天快亮时,魏明肃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是不是要动身了?”
他问。
同进呆住了。
魏明肃捂着肩膀坐了起来,目光看着榻前,找自己的靴子。
同进回过神,拿来魏明肃的靴子帮他穿上,扶他站起来。
魏明肃穿上披风,走出书房,在随从目瞪口呆的注视中登上马车。
马车来到一座院子前,没有进去,停在了拐弯的地方。
院子里传出一阵阵的说笑声。
卢华英走了出来。
她身边跟着一位挺拔俊朗、满脸笑容的锦衣公子,正是柴雍。
两人并肩走下台阶,一边走一边讨论刀法。
肖素娘、王妤、卢弘璧和裴景耀走在他们后面,看柴雍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起来,都笑了。
同进站在马车旁,回头看了眼车厢。
魏明肃靠在车窗前,眼神有些涣散了,可是漆黑的眼睛却一直凝视着远处的卢华英。
他看着她登上马车,目送马车消失消失在雪地里。
同进悄悄看了他一眼:“您不过去为卢三娘送行吗?”
魏明肃望着地上的车辙,摇摇头,放下车帘。
四年前最后一次和卢华英见面,她来看望他,隔着门和他说话,他狠心不看她一眼,她伤心地走了。
后来,真的看不到腓腓了。
魏明肃怕了。
现在,每次送她离开,他都要看着她的背影离去,才能安心。
等卢华英他们的马车走远了以后,魏明肃吩咐同进回去。
马车回到院子,魏明肃走了下来,同进扶他回书房,他刚躺下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
魏明肃
睡下后,同进拿着他换下的麻布出去洗,队正进来通报,卢华英来了。
同进有点不知所措,只能进书房禀告。
魏明肃还在昏睡,没有清醒。
同进站在帘外等了半日,转身出去。
他准备劝卢华英回柳城。
魏明肃不能见她,她可以写封信留下来,让他交给魏明肃。
同进开门出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声音。
同进一呆,转身走回榻前。
魏明肃醒了,眉头紧紧皱起,问:“卢三娘……她怎么了?”
同进又愣了一下。
魏明肃没听清他的话,以为卢华英出了什么事。
他道:“阿郎,卢三娘就在外面,她想见您。”
魏明肃神色一松。
她没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