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耳边的声音和那如同溺水的体感终于渐渐消失,柯寻疲惫地倒在地上,粗喘不止。
——“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救命——有人落水了!”
骤然间,一道惊呼声再次炸响在冰冷凛冽的无尽黑暗里,水声,冰凌撞击声,人们的惊呼声,纷纷扰扰一拥而至。
“——救人!”面前那道熟悉的声音再次一声沉喝,脚步声嗵嗵嗵地向着远方奔去。
柯寻先是微怔了一下,紧随其来的,是无穷的,成倍地扩张和翻涌过来的愤怒,痛苦,折磨,和悲伤——
“救人的!救人的——沉下去了!他沉下去了!”
“救人的不行了!他不行了……救人的……救人的死了……”
“小寻……爸爸好难受……水呛进肺里,生疼生疼的……你还记不记得,你看到爸爸从水里被打捞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鼻子里,嘴里,耳朵里,全是污泥……爸爸好惨啊……爸爸在水里挣扎的时候,多希望有人能救我一把……可是没有……爸爸觉得好孤独……”
柯寻拼命捂着头,喉咙里是再也无法被压抑住的嘶哑痛哭。
他从不愿去回想自己亲眼看到父亲最后一面时的情形,他躺在河边冰冷的泥地上,脸上的神情还保持着死前的痛苦,他的眼睛半睁半合,眼珠一片混沌,再也看不见他所熟悉的这个世界,再也看不见他所有的亲人,再也看不见那个趴在他身边哭得撕心裂肺的傻儿子。
那是被他藏在心底深处,最不能回忆和碰触的记忆,可现在,那残忍恶毒的幻象,却在重复,重复,再重复地重现那段记忆,不断地在父亲的第一视角和他的第一视角之间来回切换,把两个人最痛苦的那段记忆和切肤感受,轮番交替地加诸在柯寻的身上,极尽残忍地,狠狠地折磨着他。
那段记忆曾令柯寻日夜痛不欲生,曾让他罹患轻度抑郁,甚至也曾产生过轻生的念头。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终于走出了黑暗,重新回归了光明。
可这段幻象,此时此刻却在重现他那段最黑暗的时刻,想把他重新拉回抑郁的深渊,逼迫他再一次崩溃到无从救赎……
柯寻倒在地上,狠狠地蜷缩着身体,那不断重复着的幻象还在一遍一遍地将至亲死亡的声音刺进他的灵魂。
直到柯寻在哀兽般的嘶泣声里难以抑制地产生了一个念头:余生既然如此痛苦,何必还要残喘独活?……
“小寻……跟爸爸走吧,从此以后你就再也不会这么痛苦了……儿子,爸爸的好孩子……来吧,来,你只需要往前挪一挪,这一切,就都解脱了……来……就只需要,挪一挪……”
柯寻疲惫地松开抱紧身体的双臂,向着虚空里慢慢地伸出手。
他的手里握着手机,手指尖摁在手机壳微凸的花纹上,那是一串英文花体字,写的是:
CiandMooney。
……
黎明的晨光洒进中厅,牧怿然睁开眼睛,入眼的是倒了满地的同伴。
昨晚的幻象,是以七情中的“哀”为主题,如果同前几夜相比,这一夜的幻象对牧怿然所造成的心理和精神冲击,大概是最小的,到了后半夜他甚至还小睡了一觉——连幻象都没能叫醒他。
在入画之前,牧怿然的人生可以说是相对幸运的。他拥有一个完整且正常的家庭,家人开明通达,生活平静顺遂,哪怕之后他进入了商界,也因与艺术沾边而少了许多风浪波折。
所以“哀”这样的情绪,几乎在他过去的人生里鲜少出现,自然也就造成不了太大的杀伤力。
但显然他的伙伴们就没有他这样的幸运了,东倒西歪瘫了一地,个个脸上是成倍的疲惫和郁气。
哀莫大于心死,可见“哀”之于前几种情绪,更容易摧毁一个人的精神。
陈歆艾的“消失”,证实了这一点。
剩下的众人纷纷坐起身,渐渐从昨晚的情绪影响中摆脱出来,脸上有了劫后余生的庆幸,邵陵起身去打开房门,让湿气浓重的海风吹进来,秦赐捏着眉心,对于失去过爱人的他来说,昨晚必定不曾好过。
朱浩文冷静地清点着屋内的人数,卫东和罗勏各自缩着头,用袖子擦去脸上未尽的眼泪。
柯寻蜷缩在角落里,双臂紧紧地抱着头,一动不动。
牧怿然大步过去,蹲身到他的身旁,伸手握住肩头,轻声唤他:“柯寻?”
柯寻很快抬起头来看他,脸上展开一个懒洋洋的笑:“早上好。”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牧怿然看着他眼底的血丝,伸臂把他抱进怀里。柯寻由他抱着,静静地不作声。
直到邵陵走过来,沉声道:“方菲……不见了。”
柯寻闻声正要坐直身子,却被牧怿然用手在后脑勺上抚了抚才松开,牧怿然接过邵陵递来的一卷竹简,将它展开和柯寻一起细看。
“这是方菲留在地上的信息,”邵陵说道,语气里有些异样,“很可能会出乎你的意料。”
牧怿然的视线落在竹简上,却见那上面画着一个符号,是昨天他同方菲商定好的代表不同意思的标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