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姐姐,你们看!我用竹子做了一把剑!是那个叫小喜的小丫鬟教我的!她说她以前常给乡下的弟弟做,她都没有演示, 我光是听, 就做出来了!”
年幼的小女孩梳着双垂鬟,手里拿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小竹剑,一边挥舞着,一边开心地奔向母亲。
小屋内,母亲正与姐姐坐在一起写字, 两人一同回头来看她。
母亲露出惊讶的神情,先摸摸她的脑袋, 夸她:“不错不错。”
但她旋即又有点担心:“你是用过刀了吗?”
小女孩自豪地挺起胸膛:“对!我不要她们帮忙,我自己削好的!”
母亲的笑容, 宠溺中有点无奈。
姐姐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她也摸了摸她的头。
“下回做的时候,先叫上大人。”
姐姐如此说道。
她想了想,又说:“或者先做小一点的,不要伤到手。”
小女孩“咯咯咯”地笑着, 正想说好,可忽然间,姐姐消失了, 母亲温柔的脸也消失了。
周围一暗,转向她的人,变成了祖母。
那双眸子冰冰冷冷,眼睑低垂,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女孩子家家的, 没事做这种刀刀剑剑敲敲打打的事干什么!成何体统!”
祖母张了嘴, 但发出来的是绍嬷嬷的声音。
“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将来怎么嫁得出去?你可知你这样,是在丢我们谢家的脸!”
在祖母身后,仿佛忽然多出了一群人形黑雾在对她指指点点——
“不像女孩子……”
“又吵又闹,很烦人……”
“一点都不端庄……”
“嫁不出去……”
这时,她看到姐姐拿起一根棍子,冷着脸对那些雾气打去。
姐姐如此高傲,如此英勇,一棍子就打散了黑雾,回头伸手要来拉她。
小女孩眼前一亮,正想去牵姐姐的手,忽然,祖母巨大的身影也化作了黑雾,挡在她面前——
祖母的声音回荡般地道——
“你姐姐当然可以出去。她跟你不一样,她天生与众不同,十二岁便已凭《梁赋》闻名梁城,又有秦皓这样的追求者,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好前程。”
“你难不成以为,你姐姐能做的,你也可以做到?”
“开什么玩笑,那样迥异的才华,怎是寻常女子可以模仿?”
“你看看你自己,既没有什么突出的特长,性格又不好。”
“你心里应该也清楚,在家里,我和你父亲,都更喜欢你姐姐。你母亲表面上一碗水端平,但平时一直是你姐姐带给她的荣耀更多,谁知她心里是不是真的没有偏爱?”
“血脉相连的家人尚且如此,你若不做出改变,出了门,还有谁会真心喜欢你?”
“你们虽然是姐妹,但实则云泥之别!”
“你这样的平凡姑娘,若想与她一般特立独行,只会自取灭亡!”
小女孩吓了一跳。
姐姐还在试图拉她一起出去,可她望着姐姐,却怯懦地不敢伸手了。
忽然,画面一转,小女孩不知为何换了身衣服,正端正地跪坐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
她发现自己手里正拿着绣花样子,已经绣了一半。
她的个子好像长高了不少,坐姿也挺拔起来,她的绣工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很好,甚至能做双面绣了。
小女孩熟练地对众人做出一个端庄的微笑,谦虚得体地道:“长辈们过奖了,能绣出这个花样,主要是祖母教得好。晚辈才疏学浅,还有许多东西要学。”
祖母坐在屋中,面容瞧着和蔼
多了。
她身边那些黑影,也成了带着笑的白影。
“真是恭顺温良,不愧是谢家的女儿。”
“大女儿学富五车,小女儿端秀得体,谢家果然是名门世家。”
“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做梦都要笑醒呢!”
“可惜我儿子才五岁,不然真想让你当我家的儿媳妇。”
小女孩脸上的笑容分寸依旧,正想羞涩而不失大方地说几句“不敢不敢”,忽然间,她又看到祖母脸上大变——
“满儿,你手上拿的那是什么?!”
祖母话音刚落,只见那些白影对她的微笑也消失了,它们又张牙舞爪起来,想要变成黑影将她吞噬。
小女孩一懵,忙低头去看,只见她手上不知怎么的又多出了一把铜锤子,还有她小时候做的那把剑,在她身边,还堆满了风车。
小女孩慌乱地想将东西都撇下.身去,辩解道:“不是!祖母!听我解释,这些不是我的,我早就将它们都扔掉了——”
那些黑影面目狰狞地交头接耳——
“她是装的!”
“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好女孩!”
“真恶心,竟试图滥竽充数!”
小女孩急得要哭了:“我不是,我已经变了很多了,我是个好姑娘,我……”
她拼命想扔掉手上的东西,可它们就像缠上了她一样,越扔越要回到她身上。
但最令她恐怖的是,她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想扔这些,这些东西好像就是她自己偷偷藏在身后的。
不仅如此,她还曾想过要用那把小锤子,敲烂那群黑影的头。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感到眼前一黑,所有的黑影都胀大了。
它们密密地挤在一起,向一张巨网,然后一下子向她压来——
“啊!”
知满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一擦额头,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
“小姐,你没事吧!怎么忽然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贴身丫鬟小喜本在院子里做事,听到知满的声音,连忙冲进屋里。
知满未从梦魇中回神。
她重重地喘着气,环顾屋内,只见房里整整齐齐的,床边放着绣了一半的双面绣,桌上摆着要给祖母的、已经抄好的经文,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淑女的房间。
窗外天将明未明,有点阴,多半才是卯时,没误了给祖母请安的时间。
知满松了口气,抓住丫鬟的胳膊,问:“我最近没做错什么事,祖母昨日还夸我了,对吧?”
贴身丫鬟忙道:“对啊!小姐近日表现可好了,老夫人还常向老爷夸赞小姐呢!”
听到这句话,知满脸上总算有了笑容。
她说:“那就好。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丫鬟不解:“好端端的,小姐怎么会做噩梦?”
“……可能是最近看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吧。”
知满意味不明地说。
话完,她想了想,又道:“你去跟祖母说一声,今天我晚点再去祖母那里……今天我想先去看看姐姐。”
秋闱总共三场,分别在初九、十二、十五,这三日。
从第一场考试的初八进场,到最后一场考试的十六出场,算下来足有九日,差不多一旬之多。
今日是八月十二,算来该考第二场了。
“不知道姐姐第一场考得怎么样,不知道姐姐这会儿拿到第二场的考题没有。”
自从谢知秋进了考场,知满就开始紧张。
她没有别人可以说姐姐的事,就整日在萧寻初面前转来转去,瞧着比谢知秋那个真要考试的人
还焦虑,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老鼠。
终于,她按捺不住,过去踢了踢萧寻初的桌角,问:“喂!萧……咳,萧公子,你觉得姐姐能考上吗?”
萧寻初正在研究姻缘石。
知满偏头看着他。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知满发觉萧寻初这个人未必有什么坏心眼,但怪是真的有点怪。
他一旦专注到自己手上的事情里,别人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知满见他没搭理自己,定了定神,目光不自觉地落到萧寻初手上。
萧寻初正在用一种特殊的砂纸打磨“姻缘石”的表面,他动作很熟练,仿佛这样做过千百次。
随着他的举动,原本光滑的姻缘石表面不断有碎屑掉下来,表面产生磨痕,看起来亮晶晶的。
知满看得入神,不知不觉,竟被这一系列动作吸引。
不知怎么的,她下意识地摆出类似的姿态,模仿萧寻初的动作,学习如何打磨石头。
忽然,萧寻初停下动作,回望过来。
知满一惊,忙将双手藏到身后。
萧寻初后知后觉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没、没什么。”
知满结巴了一下。
“噢。”
萧寻初闻言,便转回去,继续与姻缘石较劲。
知满站在旁边观察他,见他没太大反应,松了口气,又探头探头地看他桌上。
知满忍了忍,没有忍住,好奇地问:“你说这些工具都是你以前和师兄弟一起做的,那除了这些,你们还做什么吗?”
萧寻初并未转头,只答:“很多。”
知满眨了眨眼,声音小了一点:“听说你就是因为整天沉迷这些,才被父母和书院赶出家门的?”
萧寻初回答:“算,也不算,我认为我是自己选择跟师父走的。”
知满声音更小了:“那你现在混成这个样子,会后悔吗?”
知满的语调有点虚,像是不敢问,又像是在意答案。
但萧寻初毫不犹豫:“不会。为什么要后悔?”
“因为……”
知满迟疑地说。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了,大家都说你的坏话,还认为你没出息。”
“这……”
萧寻初对此倒是没法反驳。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看着知满。
他考虑了一下,才回答:“我确实失去了不少,但也得到了很多。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知识,因此结识师父和师兄弟们。还有……若不是我从小喜欢这种东西,或许也不会认识你姐姐了。”
说到这里,萧寻初笑了一下,主动道:“你猜我做过的东西里,我自己最喜欢的是什么?”
知满呆了呆,但这显然是个她会感兴趣的问题,忙问:“是什么?”
“竹蜻蜓。”
萧寻初怀念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