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宣政殿。
前殿百官觐见,后殿却只有扶容一个人。
扶容坐在殿门后面的地板上,把门推开一条小缝,悄悄往外看。
前殿百官朝拜,齐声呼喊:“陛下万岁,千秋无期!”
扶容朝外面张望,只看见秦骛穿着朝服,戴着冕旒,端坐在至高处的龙椅上。
扶容连他的脸都看不清,转过头,目光在蓝色官服的官员里搜寻,很快就看到了林公子。
正巧这时,百官礼毕,抬首起身。
林意修抬起头,正好和后殿的扶容对上了目光。
扶容吓了一跳,连忙把殿门关上,他端在手里的牛乳晃了一下,差点洒出来,弄得他手忙脚乱的。
林意修无奈地叹了口气,拂了拂衣袖,和同僚们一同起身。
坐在龙椅上的秦骛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瞧了一眼,冷笑一声。
后殿里,扶容匆匆把牛乳喝完,把碗放下,重新坐到门后面,看着外面。
朝臣们正在商议陛下的登基大典,都是文绉绉的马屁,扶容听不懂,撑着头,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他喜欢看别人上朝,但是不喜欢看他们拍马屁。
不知道过了多久,宫人尖声喊道:“散朝!”
扶容惊醒过来,身子一歪,差点从门里摔出去。
他朝外面看了一眼,急急忙忙地跑出后殿。
宣政殿很大,扶容从后面的门跑出去,顺着走廊,绕过大半个宫殿,才跑到前殿。
朝臣们陆陆续续离开,扶容生怕林公子走了,着急跑下台阶。
林意修仿佛知道他会来,也没走,就站在旁边等他,还朝他招了招手。
扶容松了口气,小跑上前:“林公子……”
扶容跑到他面前:“林公子,我想好了,我想……”
后面两个字他说得小声,跟蚊子哼哼似的。
扶容不自觉低下头,没有听见林公子回答,还以为他是没听见。
扶容抬头,想要再说一遍,却看见林意修垂着眼睛,看着他的手。
扶容说话时,两只手放在身前,紧张地交缠在一起。他生得白,手背上玉玺印出的“受命于天”四个朱色大字,格外显眼。
是刚才……陛下拿印玺给他盖的,他擦了很久,把手都擦红了,也只是把颜色擦淡了一点,字还在。
扶容扯了扯衣袖,遮住自己的手,把手背到身后。
林意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不好问他什么,只能收回目光:“我知道了,正好陛下让我拟定功臣封赏的名录,我会把你加上去的。”
扶容小声问:“但是我不会念书,也不会骑马,最小的官,我可以做吗?”
林意修道:“我在诩兰台做过校书郎,那儿有一个侍墨的职位,平日里负责磨墨跑腿,只是官职很低,钱也不多……”
扶容连忙摇摇头:“没关系,没关系,我很喜欢做这些。有一个官职适合我,就已经很好了。”
林意修颔首:“好,那我把你的名字……”
扶容摆手:“还是我自己来说吧,已经很麻烦林公子了。而且……万一陛下不答应,我也不至于连累林公子。”
林意修皱眉:“好好的怎么说这种话?”
扶容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又摆了摆手:“我胡说的。”
秦骛最近对他很凶,虽然秦骛说了随便他想要什么,但是……
扶容只是有点不放心。
林意修对他说:“你不用担心,侍墨郎是最低的官职,陛下不会过问的。况且,你也算是有功之臣,太过苛待你,也说不过去。”
“嗯。”扶容用力地点了点头。
林意修瞧着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道:“你先前不是还在考虑吗?现在怎么这么急?”
扶容朝他笑了笑,小声答道:“我……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林意修皱眉:“什么?”
“嗯……”扶容想了想,认真说,“陛下登基了,是皇帝了。林公子你也升官了,可以正大光明地说,自己是陛下的臣子。可我却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从前在冷宫里的时候,我是陛下的伴读。现在陛下离开冷宫了,做了皇帝,我问过管事公公,皇帝身边没有伴读这个职位。”
“我娘生前对我说,最差最差,也不要做以色侍人的玩物。我本来还想考虑一下,我以为陛下至少有一点喜欢我,可是他不喜欢我,我都求他了,他还是不喜欢我。”
“我没有身份了。”
林意修看着他,紧紧地抿着唇角。
扶容朝他笑了笑,反倒还安慰他:“陛下不喜欢我,那正好啊,我不用一直犹豫,陛下也不会留我,对吧?”
林意修点了点头:“对。”他想了想:“明日我给你带两本书,侍墨郎也要认字。”
扶容认真说:“我认字的,只是不会做文章。”
两个人再说了一会儿话,周围的大臣们都快走光了,林意修也要走了。
扶容朝他行礼:“林公子慢走。”
林意修看着他,轻轻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抬起头:“嗯?”
林意修指了指他的手,轻声道:“手上的印子,你试试用酒擦一擦。”
扶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背,点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林公子。”
林意修朝他做了个揖,随后转身离开。
扶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心里默念着“侍墨郎”三个字,转过身,走上宣政殿前的台阶。
朝臣都走了,这时,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殿中没有点灯,黑黢黢的。
扶容走近了,忽然看见秦骛穿着朝服,架着一条腿,以一种极不庄重的姿态坐在龙椅上。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隔着冕旒,眼神阴鸷,像是要吃人。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就坐在那里的。
扶容被他看得脚步一顿,很快又缓过来,快步走进殿中:“陛下,我去问林公子几件事情,其他宫人没有服侍陛下回寝殿吗?”
秦骛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宫人”连影子都没有。
“嗯……”扶容小心地问,“那现在要回去了吗?”
话音未落,秦骛便拂袖起身,大步走下玉阶。
扶容连忙跟上去。
走在回养居殿的路上,扶容斟酌着语句,默念了三遍的“侍墨郎”,才开了口。
“陛下。”
秦骛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嗯。”
扶容提起兴致:“林公子说,诩兰台有一个官职叫侍墨郎,我可以去……”
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秦骛就冷冷淡淡地打断了他:“回去批奏章。”
说完这话,秦骛便抱着手,径直离开,把扶容远远地甩在后面。
扶容愣在原地,不知道他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想让他说下去。
秦骛走到宫道拐角,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目光阴鸷:“还不快走?”
“是……”扶容应了一声,迈开步子跟上去。
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扶容跟了秦骛这么多年,就算再迟钝,也能察觉到秦骛的情绪。
秦骛很生气。
但是扶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
陛下总是说他笨,要把他送回冷宫,现在他自己找到机会,陛下只需要点个头,他就可以自己走了,为什么还要生气?
可能是因为朝堂上面的事情不顺心吧。
秦骛心情不好,扶容怕惹得他不痛快,自己又遭殃,也不敢再跟他提这件事情。
一直到了晚上。
扶容洗漱好,穿着寝衣,在案前坐下,拿出一个小药瓶。
是章老太医给他的人参保命丸,自从上次没有吃药,浑身冰冷之后,扶容知道怕了,每天早晚都准时吃药。
扶容打开瓶塞,往手心里倒了倒,最后一颗药丸掉在他的手心。
明日他得去找章老太医再拿一瓶药了。
他仰起头,把最后一颗药丸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喝点茶顺一顺,就听见哐当一声响,房门被人打开了。
扶容匆匆放下茶盏,直接把药丸咽下去,扭头看去:“陛下?”
秦骛走进来,把门给踢上,然后自顾自地走到床榻边,解下外衫。
扶容站起来,帮他宽衣。
扶容揪着秦骛的腰带,偷偷瞧了一下他的脸色,刚准备再提一下侍墨郎的事情,就被秦骛抱住了腰。
扶容连忙道:“我难受……”
秦骛摸了摸他的额头,语气平淡:“别装病。”
扶容怔了一下,抬眼看他,喉头哽塞:“为什么……又说我装病啊?”
秦骛垂着眼,眼神淡漠:“中午你说你生病,我够照顾你了,结果你呢?你下午就跑去找别人说笑。我看你的病是全好了,否则哪来的精神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没有说笑……”
下一刻,秦骛抱着扶容的腰,把他丢在被褥上,自己站在榻前,垂眼看着扶容,松了松衣领和束袖。
秦骛刚才批完奏章过来,手上还沾着点朱砂没洗干净。
他垂着眼睛,忽然看见扶容的手,眸色一沉,握住扶容的手腕,把他从榻上拽起来。
秦骛阴恻恻地看着他的手:“我给你盖的章呢?”
扶容犹豫了一下:“洗掉了……”
扶容按照林公子告诉他的,用酒水擦掉印玺盖上去的字,洗得很干净,一点痕迹也没有。
秦骛冷声道:“谁让你洗掉的?帝王印玺你也敢洗掉?你活腻了?”
扶容小声反驳:“你又没有说不能洗掉,我又不是圣旨,盖在我的手上,就是会洗掉的。”
秦骛冷笑一声:“你不是圣旨?”
他把扶容抱起来,转过头,看见扶容放在案上的笔墨。
“你什么时候又开始学写字了?”
秦骛是知道的,扶容不爱念书,一看见字就犯困。
忽然把笔墨拿出来,无非就是为了那什么侍墨郎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