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修如今在礼部做事,负责此次的大典。
回到宫里,他盯着人把仪仗礼器全都放回去,重新清点一遍,全部封存好,才准备离开。
林意修和几位同僚一起走在宫道上,准备出宫。
忽然,他仿佛看见白茫茫的雪地里,一个蓝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朝他挥了挥手。
林意修不动声色地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藏在袖中,然后落后几步,对几个同僚说:“不好,几位大人,我的玉佩恐怕掉在殿中了,我得回去找找。”
几位同僚疑惑:“诶?林大人,若是不要紧,还是算了吧?”
“我的玉佩怎么能和陛下的仪仗礼器放在一处,我还是回去找找。”
“也是,那你去吧。”
林意修朝他们行了礼,转身离开。
林意修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寻找蓝色的身影。
在宫道拐角处,他找到了扶容。
“扶容。”林意修谨慎地环顾四周。
扶容朝他笑了笑:“林公子,我看过了,附近没人。”
林意修神色担忧:“我早上才听说,你被陛下送回冷宫了?是真的吗?登基大典你也没来。”
扶容纠正他:“没有,是我自己想回冷宫的。”
扶容只有在他面前,还能保有一点点自尊。
是他自己想回去,不是秦骛把他送回去的。
林意修叹了口气:“冷宫里食宿如何?你的病呢?要不然你还是……”
“没事。”扶容想了想,小声问他,“上次见面的时候,林公子说,我有事情可以找你,你会尽全力帮我,不知道这话,还算数吗?”
“自然算数。”林意修皱了皱眉,忽然感觉不太对,压低声音,“你是不是要我帮你出宫?”
可是这太难了,怎么可能在秦骛的眼皮子底下,把扶容一个大活人送出宫?
扶容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么厉害。”
扶容也不可能让林公子替他冒这么大的险。
扶容朝他笑了笑:“我只是想吃一碗你府上的糖蒸酥酪,我打听好了,明天正午宫里有宴会,你可以进来,你可不可以……给我带一碗糖蒸酥酪?”
林意修松了口气,等回过神来,又有些惊讶和疑惑。
扶容急匆匆跑出来找他,就是为了一碗糖蒸酥酪?
他总觉得,哪里透着不对劲?
扶容见他不说话,便有些失望:“不可以吗?”
林意修回过神:“可以,自然可以。明日宫宴结束后,我去冷宫找你,给你带糖蒸酥酪。”
“好。”扶容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能在临死之前吃一碗林公子家里的糖蒸酥酪,这下我可死而无憾啦。”
从前住在冷宫的时候,他去给林公子送信,林公子每次都给他吃这个,这是他最喜欢吃的点心。
牛乳蒸过之后,就不腥了。
他的话说得轻,林意修也没听清楚,只觉得奇怪。
林意修不好耽搁太久,嘱咐了他两句,再三确认他没事,就匆匆离开了。
扶容独自回到冷宫,继续给自己缝补衣裳、折小纸船。
扶容忍不住想,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丧礼。
他竟然有些期待。
入了夜,章老太医又来了一趟,看着他喝了药,才放心离开。
扶容努力压制着想吐的感觉,才过了一会儿,他就又一次没忍住吐了。
他实在是吃不下药了。
扶容也不在乎,用剪子剪掉烛芯,继续缝衣服。
再缝了一会儿,扶容咬断丝线,看看自己补好的衣服,检查一遍。
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他便把衣裳叠整齐,收进了箱子里。
缝衣服费眼睛,扶容揉了揉眼睛,把东西全部收好,就爬上床铺,吹灭了灯,准备睡觉。
冷宫里,扶容盖着几床被子、蜷成一团,睡得正香。
养居殿里,秦骛仍旧穿着白日里所穿的帝王冕服,盘腿坐在正殿主位上。
殿门大开,冷风迎面扑来。
宫人前来回禀:“陛下,冷宫里吹灯了。”
看来扶容今日是不会来跟他服软了。
宫人们捧来热水:“陛下,陛下昨夜都没怎么睡,还是……”
秦骛有些不耐烦:“滚下去。”
他紧紧地盯着正殿门前的台阶,仿佛昨夜扶容离开的背影还没有消失。
竟然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扶容在冷宫里待了一整天,也不来跟他服软。
他真是翅膀硬了。
宫人们刚要退下去,忽然又听见秦骛厉声道:“随他去。”
秦骛霍然起身,走回偏殿。
他没有让人收拾,宫人们也不敢动,偏殿还是昨夜扶容走时的模样。
秦骛屏退宫人,更衣洗漱,哐的一声躺在榻上。
更深露重,墙外的梆子敲过三声。
又一夜未睡的秦骛翻身坐起,披上衣裳,走出殿门。
守夜的宫人想跟上去,被他一个眼刀扫回去了。
途中遇见巡逻的侍卫,也被秦骛的威压逼回去了。
秦骛从养居殿出来,目标明确,直奔冷宫而去。
他这个人刻薄记仇得很,扶容一日不来服软,他心里就一日不舒坦。
他倒要看看,扶容是不是和他一样,吵了架拖过夜,睡也睡不着。
他不是去服软的,他要去看看扶容这个小东西到底有没有良心。
冷宫一片漆黑,连门前的灯笼都没点,远远比不上养居殿奢华气派、灯火通明。
秦骛站在冷宫门前,强忍下心底的烦躁,推开门。
若是可以,他宁愿永远不回这种脏地方。
偏偏扶容在这里。
秦骛快步进去,推开扶容的房门。
冷宫的窗纸破了洞,月光映着雪光,透过破洞,照在扶容的脸上。
秦骛脚步无声,在榻前站定,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光。
他死死地盯着扶容的脸,像一个恶魔。
好啊,扶容果然是个小没良心的,都吵了架,还睡得这么香,睡着了还咂吧嘴,还生着病,结果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
或许是秦骛从外面进来,带了一身冷气,又或许是扶容本身对他的威压就有所感应。
扶容皱了皱眉,哼哼了一声,好像是感觉不舒服,眼见着就要醒了。
这时,秦骛伸出一只手,用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睁开眼睛。
扶容挣扎了一下,慢慢地又睡着了。
秦骛的手慢慢下滑,按在扶容的脖子上,轻轻收紧。
在扶容马上就要不舒服的时候,他又松开了手。
扶容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身边好像多了个人。
他吓了一跳,差点就要睁开眼睛,可是他太困了,于是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他已经在冷宫里了,冷宫里很安全,陛下绝不会来冷宫的。
那他身边多出来的人是谁?
那应该是殿下,殿下就不会一直欺负他。
秦骛好像听见扶容喊了一声什么,他俯下身,靠近扶容。
扶容轻声唤道:“殿下?”
秦骛顿了一下,扯了一下他的脸颊肉,低声道:“错了。”
他对“殿下”这个称呼,憎恶至极,特别是在冷宫里。
秦骛一只手捂住扶容的眼睛,不让他发现,另一只手搂着扶容,死死地困住他,最后在榻上躺下。
冷宫的床榻,又冷又硌,还有一股霉味,秦骛厌恶至极。
翌日,日光透过窗纸,照在床榻上。
章老太医推了推扶容:“诶,起来吃饭喝药了。”
扶容悠悠转醒,揉了揉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早起,而是一觉睡到了现在。
扶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要倒回榻上。
章老太医把他拉起来,让他洗漱:“快点,耽误了吃药。”
扶容笑了笑:“反正都会……”
反正都会吐掉,反正这是最后一天了。
他回过神,没有把话说出口,章老太医也没有听清楚。
扶容认真洗漱,从箱子里拿出昨日补好的新衣裳,认真地穿上。
章老太医笑着道:“行啊,你还有心思穿新衣裳了,看起来病是好些了。”
扶容站在铜镜面前,正了正衣襟:“嗯。”
他又一丝不苟地梳好头发,洗了手,吃饭喝药。
他把两个空碗摆在章老太医面前:“好了。”
“行。”章老太医再陪他说了一会儿话,也要离开了,“走了。”
扶容头一回有些不舍地看着他:“您老晚上什么时候来?”
章老太医哭笑不得:“天黑了就来。”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好,那我等您老。”
等吃了糖蒸酥酪,等见过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们,扶容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章老太医走了,今日养居殿也没有再派宫人过来,扶容难得清闲,能坐在床上,继续折他的小纸船。
扶容折的小纸船,铺满了整张床榻。
扶容坐在中间,仿佛这些小纸船,可以就这样载着他,离开皇宫。
新帝登基大典第二日,大宴群臣。
林意修早早地就整理好了着装,府里也备好了马车,准备入宫。
临走前,林意修多问了一句:“我要的糖蒸酥酪装好了没有?”
小厮应道:“公子都问了好几遍了,装好了,装得好好的。”
“那就好。”
林意修上了马车,又不放心,打开食盒看了一眼。
他给扶容带了两碗,扶容若是喜欢吃,就多吃点。
宫宴繁琐,清晨就要入宫,各种礼仪,正午开宴,到了傍晚时分,才能离开。
午宴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林意修坐在桌案前,理了理官服,进退有余,心里却记挂着扶容。
糖蒸酥酪不能带进来,他托一个小太监保管,他嘱咐了那个小太监很多,忽然又想起,自己忘了嘱咐那个小太监,东西要好好放着,要是打翻了,扶容就吃不上了。
林意修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过了多久,傍晚时分,天色擦黑,宫宴终于结束。
林意修终于松了口气,立即起身,随众臣一同俯身行礼,准备退走。
他刚走出殿门,就被一个宫人叫住了:“林大人,陛下有请。”
林意修回头看了一眼,十分无奈,只能跟上那个宫人。
养居殿正殿,秦骛坐在案前,架着脚,手按在膝盖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
林意修俯身行礼:“陛下。”
秦骛并不说话,仿佛是在想什么事情。
良久,秦骛淡淡道:“他不认得其他人,朕找不到其他人商量。”
林意修抬起头,大约明白陛下说的“他”是谁。
秦骛微微倾身向前:“他肯定有跟你说过,他想要什么?”
林意修顿了顿,想起扶容说过的话。
——陛下登基了,是皇帝了。林公子你也升官了,可以正大光明地说,自己是陛下的臣子。可我却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我没有身份了。
“身份……”
林意修这两个字说得轻。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忽然,外面宫人匆匆跑来:“陛下、陛下,不好了,冷宫那边……”
秦骛眼睛一亮,来了,扶容终于服软来了。
秦骛压了压翘起的唇角,很快又变成随意的模样,语气平淡:“他又病了?又装病了?”
宫人整理了一下词句:“是……不是……章老太医说,扶公子病了……”
秦骛了然地嗤笑一声:“朕就知道,朕昨夜才……”
朕昨夜才去看过他,睡得跟小猪似的,死沉死沉,还直哼唧,哪里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真是,每次都来这一招。
上回靠着装病,把他从西山大营里骗回来。
这回又要靠着装病,把他哄去冷宫。
他才不去。
昨夜自己去了,没人看见还好。
今日当着林意修的面,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过去,去哄他,秦骛不去。
秦骛顿了一下:“他整天装病,不用管。去跟他说,朕和林意修议事,让他别闹脾气,等朕有空了,自然去看他。他有装病的力气,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认错服软。”
他用长篇大论,掩饰自己去看过扶容的事实。
宫人欲言又止,对上秦骛凌厉的目光,只能退出去,关上殿门。
秦骛重新看向林意修:“你刚才说什么?”
林意修也有些不放心,被问到了话,才转回头,轻声道:“身份,扶容想要一个身份。”
秦骛冷笑一声:“身份?跟在我身边,他还要什么身份?他还想做皇后不成?”
秦骛一挥手,把案上的奏章掀开,丢下去。
长长的奏章,一端还挂在案上,一端滚下台阶,滚到林意修面前。
“官职册子……”
秦骛话还没完,殿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陛下、陛下,章老太医又派人来了,说扶公子……”
秦骛皱了皱眉,不耐烦道:“说了别管,他要是知道错了,让他自己过来,别派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宫人只能退下:“是……”
林意修有些不放心:“陛下,要不……”
秦骛面色不虞,将一支笔丢在他面前:“朕让你看册子,给他挑一个官职,没说你能见他。”
“是。”
林意修跪在地上,捡起笔,在官职册子上圈圈点点。
殿中寂静无声,秦骛架着脚,靠在椅背上,正想着事情。
良久,墙外的梆子敲过一声。
林意修将所有官职看过一遍,开了口:“陛下,侍墨郎……”
秦骛淡淡道:“太小了。”
“那校书郎?”
“嗤,他有那个本事吗?一篇文章都读不下来,去做校书郎,校的书能看吗?”
“那……”
秦骛提点他:“前朝没有适合他的位置,你不会往后宫找?”
林意修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陛下显然是想给扶容后宫里的位置,但是他不想说,让自己来提。
林意修忽然觉得喉头干涩,轻声道:“陛下的意思是,低一些,还是高一些?”
秦骛低声道:“自然是高一些。”
“那……比照后妃中的贵妃,还是……”
秦骛的声音更低了,像是直接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还有更高的吗?”
“那便是……”
皇后了。
林意修话还没完,门外再一次传来了叩门声。
这次比前两次都要响,拍得震天响。
报信的宫人带着焦急的哭腔:“陛下!陛下!扶公子……扶公子……”
宫人推开殿门,扑进殿中:“真的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