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人命就这样湮灭在了宫里,像雪一样,等到日出,就完全融化,没有了痕迹。
正午时分。
太子将书卷放在桌上,淡淡道:“南边送来些蜜桔,用过午膳,下午不必上课,都去孤府上用些。”
众人皆是心中一喜,特别是六皇子,他高兴得快要飞上天了。
一群人连忙起身行礼:“多谢殿下。”
原本心不在焉的扶容也回过神来,跟着行礼。
秦昭瞧了一眼扶容,却对着六皇子说话,语气仍是淡淡的:“阿暄也许久未出宫了,孤让他们把客房收拾出来,晚上在太子府过夜。”
六皇子高兴地应了:“是,多谢大哥。”
扶容也跟着行礼。
“若是有什么要带出去,带进来的,等会儿快回昭阳殿去准备。”
六皇子不解,小声嘀咕道:“我有什么要带进来、带出去的?”
只有扶容眼睛一亮,他知道,太子殿下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若出宫,便可以去见娘亲了,自然要带东西给娘亲。
太子殿下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虽然不明白大哥再说什么,但六皇子还是行了礼:“是。”
扶容也高高兴兴地行礼:“是!”
用过午膳,六皇子回昭阳殿去换一身衣裳。
扶容跑回自己房间,找了个小匣子,把自己所有的钱都装进去,再带上自己这些天得来的赏赐。
一些糕点,一包茶叶,都是太子和六殿下赏给他,他舍不得吃的。
扶容抱着自己收拾好的小包袱,飞快地跑出房间,生怕太子走了,忘了等他。
他跑到庭院里的时候,六皇子还在里面换衣裳,太子背着手站在门外等他,看见扶容出来,朝他笑了笑。
扶容也朝他笑了笑,随后连忙行礼:“多谢殿下。”
秦昭温声道:“不必客气。”
扶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
直到他跟着六皇子上了马车,还感觉自己坐在云里。
扶容定下心神,给六皇子沏茶。
秦暄和他一样,也高高兴兴的。
两个人在马车里说一会儿话,不一会儿,马车就停下了。
扶容不解,秦暄推开马车窗户,朝外面看了一眼:“出宫门了。”
禁军照例盘查。
扶容也偷偷看了一眼,太子殿下骑着白马,走在最前面,正和和气气地同禁军统领说话。
紧跟着就是六殿下的马车,再往后,还有二皇子和三皇子的马车,以及一众宫人伴读。
浩浩荡荡的。
没多久,队伍便再次行进起来。
扶容听着马车车轮碾过积雪,重新响起的嘎吱声,才觉得安心。
马车行在路上,大街上的说话声、叫卖声,都传进马车里,虽然吵杂,但是很有烟火气。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再次停下。
六皇子推开窗子看了一眼,说了一声“到了”,便准备下车。
扶容先下了车,扶着他。
太子府就像太子这个人一样,温良恭俭,内敛含蓄,一点儿也不奢华,但却透着一股贵气。
太子府早已经预备好了,正门大开,一众仆从鱼贯而出,迎接客人。
扶容跟着六殿下走进去,庭院宽阔,中有挺拔翠竹,在雪中仍然傲立,和太子一模一样。
正厅之中,陈设桌案,上有时令鲜果。暖炉正旺,厅中温暖如春,红梅插瓶,暗香浮动。
众人依次落座,言笑晏晏,游刃有余。
扶容跪坐在六皇子身后,揪着衣袖,到底有些不自在。
六皇子随手塞给他一半橘子,认真对他说:“这是南边的蜜桔,你尝尝,可甜了。”
“多谢殿下。”扶容剥开橘子,捏起一瓣,放进嘴里。
六皇子盯着他的脸,瞧着他的表情。
扶容笑了笑:“多谢殿下,很甜。”
六皇子皱眉,从他手里把橘子拿回来:“这哪里甜了?是我吃过最酸的了。”
他又塞了一瓣进嘴里,果然酸得他脸都皱了,他龇牙咧嘴的:“好酸,扶容,你是不是尝不出甜味?”
扶容表情认真,不似作假:“确实很甜。”
六皇子端起桌上的蜜桔,全部塞进他怀里:“那全都给你。”
扶容捡起一个橘子,仔细地剥开。
他忽然想起,前世在冷宫的时候,也是一年冬天。
他被秦骛按在榻上,折腾了好久,他迷迷糊糊地喊着口渴,想喝水,秦骛捂着他的眼睛,给他塞了一块水果。
他当时不知道是什么,被捂着眼睛喂了一堆,问起秦骛,秦骛非但不告诉他,还说他要是知道了,指定整天吵着要吃,自己可供不起。
现在他知道了,原来是蜜桔。
扶容抱着一整盘蜜桔,小口小口地吃着。
如今他不用秦骛,也能想吃多少橘子,就吃多少橘子了。
宴会一直到了傍晚才结束,几位皇子都留在了太子府,小住一夜。
六皇子下午宴会玩够了,正懒懒地和太子聊天,洗漱自有宫人伺候,也就不用扶容了。
六皇子格外好说话,扶容跟他说了一声想出去,六皇子就摆摆手让他去了,还跟他说,要是在路上看见什么好玩的,给自己带点。
扶容得了六皇子的许可,也稍微放心一些了。
临走时,秦昭怕他不认得路,还特意找了个宫人带他出去:“早点回来。”
“是。”扶容行礼,“多谢太子殿下,多谢六殿下。”
他抱着自己收拾好的小包袱,由宫人领着,走出了太子府。
教坊在都城中,算是很大的建筑了,入了夜,灯火通明,乐声缥缈。
扶容前世就去过教坊,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路。
他瞧着教坊屋檐上高高挂着的灯笼,只觉得那灯笼远极了,仿佛他跑了一辈子,都没能跑到。
扶容加快脚步,几乎要跑起来了。
他越靠近教坊,心脏便跳得越快。
马上就能见到娘亲了。
马上就能见到了……
很快的,扶容就到了教坊门前。
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挤在一群达官显贵中间,显得瘦弱矮小,但他还是目光坚定地往前走。
他走到门前,守在门口的小厮拦住了他:“诶,小鬼头,这儿可不是你能来……”
这样的场景,扶容早就在脑子里排演了无数遍。
他从怀里拿出宫里的腰牌,举到他面前。
小厮看见腰牌,迅速换了副表情:“原来是宫里来的大人,您请您请,我们这儿有……”
扶容从包袱里摸出一块碎银子,虽然心疼,但还是给了他。
扶容努力平静语气,装出威严的样子来:“我找……兰因,就是前几日抄家,送过来的那位。”
兰因正是娘亲的名字。
小厮一听这个名字,“嘶”了一声,有些为难:“大人,兰因被一位贵人定了一个月,如今正在房里弹琵琶呢。”
扶容掂了掂自己的银两,正色问:“哪个房里?”
小厮有些为难,扶容又塞了一块银子给他,轻声道:“我知道,教坊闹事是重罪,我不闹事,我只是想同那人协商,我给他钱。”
小厮立即转为笑脸:“那好,大人请跟我来。”
扶容一刻也等不及了,跟着小厮,快步登上教坊台阶,到了一处隔间前。
小厮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大人?大人?”
里面的客人刷地一下拉开门,是个阴沉沉的人,面色不善:“做什么?不是给了一个月的钱吗?还要钱?”
“不不不,是这位……”小厮扭头看向扶容,“呃……”
扶容正努力朝房里张望,应道:“我姓扶。”
“这位扶公子想同您商量商量,您将……”
这时,正在房里抚琴的兰姨娘听见扶容的声音,来不及放下琵琶,抱着就出来了。
看见扶容来了,她整个人都愣在原地,只是这样看着,便滚下两行泪来。
扶容也红了眼眶,顾忌着还有旁人在场,连忙抹了抹眼睛,对那客人道:“我……我有钱,我把钱都给你……你不要为难我娘亲……”
扶容话还没说完,兰姨娘便丢下琵琶,跑上前,抱住他的脑袋,低声道:“不许胡说,这位大人是好人,没有为难过娘亲,替娘亲解了围,还付了一个月的定钱。”
扶容反应过来,连忙行礼:“多谢。”
那人朝他抱了抱拳,却道:“主子吩咐,小的不过是听命行事,扶公子不必多礼。”
主子吩咐?听命行事?
扶容略一思忖,很快就反应过来,应该是太子殿下帮了他一把。
扶容露出笑容,对他说:“多谢,替我谢谢你家主子,大恩大德,扶容没齿难忘,往后也会好好当差,不辜负……你家主子的恩情。”
“小的一定如实转达。”
那人没有要扶容的钱,转身便走了。
他们都走了,扶容才终于松了口气,站在娘亲面前,紧紧地拽着娘亲的衣袖,小声道:“娘亲,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兰姨娘眼里含着泪花,摸摸他的脑袋。
冷宫里。
窗台上点着一支小蜡烛,秦骛坐在小榻上,面前仍旧摆着几个粮食口袋、几件衣裳,还有几本书册。
他给扶容准备的东西,扶容不用,他自己也不用。
那只灰色的鸽子又一次扑腾着翅膀,落到了窗前。
秦骛取下小竹筒,取出字条。
——教坊……
教坊,扶容的娘在那儿。
前世扶容告诉过他兰姨娘的事情,他曾经私下派人去探查,可是等他的人赶到的时候,兰姨娘已经被闹事的达官显贵活活打死了。
无功而返,他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扶容。
前几日重生,他想起这件事情,便连忙派了人过去,总算是把人给保下来了。
秦骛继续往下看。
——扶公子面见兰因。
扶容什么时候过去了?
——扶公子言,多谢主子,大恩大德,扶容没齿难忘……
秦骛没忍住勾了一下唇角,还真是他的语气,笨嘴笨舌的,说这些套话也笨笨的。
他几乎能想象到扶容说这话时的模样。
——扶容往后也会好好当差,不辜负主子恩情。
秦骛看到这句的时候,没忍住皱了皱眉头。
好好当差?什么意思?
他什么时候让扶容当差了?扶容如今在当什么差?
字条到这里就结束了,秦骛一时间想不明白,便看看前面的话。
他如今是愈发容易满足了,只要扶容好好地同他说句话,就算是旁人转达,他竟然也高兴。
忽然,秦骛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立即冷了下来。
好好当差,扶容如今是在六皇子那儿做伴读。
所以……
扶容以为是太子或者六皇子帮了他,这些好话,也是对着他们的。
秦骛猛地攥紧了字条,挥袖赶走信鸽,表情阴鸷:“滚……”
话喊了一半,他忽然想起,扶容就是被他大吼吓跑了,便没了声音,也没了气焰。
是他……是他帮了扶容,不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