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他坚持要去诩兰台,兰娘子实在是不放心,便派门房去给扶容告了假。
扶容每个月有一日假期,他自从上任以来,就没有缺过一天。
如今是因病告假,程史官也没有说什么,大手一挥,反倒给他多批了几天,让他多休息几天。
兰娘子温声劝着,扶容吃了点东西,又喝了药,才躺下睡觉。
与此同时,九华殿。
秦骛穿着玄色的单衣,架着脚,坐在案前摆弄香炉。
香炉里积了厚厚一层白灰,想是摆弄了一夜。
他又一夜未睡。
这时,属下在外面敲门:“五殿下。”
秦骛应了一声:“讲。”
“太子在兴庆殿外跪着。”
秦骛摆弄香炉的动作顿了一下,语气不改:“怎么回事?他昨天不是去了姜家?”
“正是去了姜家,太子好像与姜家说定了什么,姜家似乎妥协了。今天一早,宫门刚打开,太子就进宫了,张天师派人来传话,说太子就跪在殿外拒婚。”
秦骛皱了皱眉,却问:“他用什么理由拒婚?有没有暴露扶容?”
“太子自然不敢,只说是年岁不相当,君子不行此不义之事,陛下气得够呛。”
太子一向君子,这样的理由也足够搪塞老皇帝了。
秦骛嗤笑一声,心说废物果真是废物,只会下跪。
秦骛淡淡道:“不用理他。继续散播太子与姜氏女不配的传言,几个世家继续上疏,必须把这门婚事搅黄了。”
就当是为了扶容。
“是。”属下顿了一下,又道,“五殿下,诩兰台传来消息。”
秦骛一听见“诩兰台”三字,迅速抬起头,提高音量问道:“扶容怎么了?”
“扶公子今日告假,没去诩兰台,说是病了……”
属下话音未落,面前的殿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秦骛站在里面,面色铁青:“这样的大事为什么放到现在才说?扶容的事情要随时禀报,你不知道规矩?”
属下连忙下跪:“臣该死,诩兰台说并不打紧,扶公子只是偶感风寒,所以臣自作主张,五殿下恕罪,五殿下恕罪。”
秦骛烦躁:“备马!”
秦骛刚准备出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单衣,又退了回去,关上了门。
他就知道,扶容肯定得生病,前几天属下说他好好的,他分明就是在强撑。
秦骛走回里间,翻出衣裳,准备披上。
扶容病了,他当然得去看看。
只是他是为了太子病了,秦骛一想到就烦躁。
他披上一件衣裳,忽然动作顿了一下,想起前几日分开时,扶容的模样。
扶容不要他,扶容不喜欢他。
秦骛抓着衣裳的手紧了紧,转过身,喊了一声:“找一件素色的衣裳来。”
“是。”
房间里,扶容迷迷糊糊地睡着。
忽然,他隐约听见外面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
“诩兰台的同僚们听说扶容病了,托我过来看看扶容。”
兰娘子应道:“多谢了,大人要进来看看扶容吗?我瞧着他是还没醒。”
那人应了一声“好”,脚步声响起,朝扶容的房间走来。
扶容躺在榻上,睁不开眼睛。
他想提醒娘亲,秦骛怎么会是诩兰台的同僚嘛?秦骛明显是混进来的。
可是他睁不开眼睛,又睡着了。
房门被推开,秦骛走了进来。
扶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脸颊烧红了。
秦骛在榻前坐下,净了手,把扶容额头上的帕子取下来,重新洗一遍,盖在他的额头上。
兰娘子在旁边看着,觉着有些不妥,朝老门房使了个眼色,老门房便将秦骛请走了。
扶容就这样睡了一天。
兰娘子守了他一整天,喂他喝了鸡丝粥,又喂他喝了药,一直睡到晚上,扶容才渐渐退了热。
吃完晚饭,扶容有了点精神。
“娘亲,你快回去睡吧,我已经不烧了,再睡一觉就好了。”
兰娘子忙前忙后一整天,也有些疲倦,帮他掖了掖被子,再叮嘱他几句,便吹灭蜡烛离开。
扶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待所有人都睡着了,院子里传来一声轻轻的落地声。
扶容睡得沉,竟也没有发现,有人潜进了他的房间,就坐在榻边,时不时给他换一条帕子垫着额头。
扶容只觉得额头上总是冰凉凉的,舒服得很,睡得更香了。
秦骛架着脚坐在榻边,瞧着扶容的脸,万般无奈。
扶容也就这时候乖顺一些,肯乖乖地让他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咳嗽了两声,把额头上的帕子都碰掉了。
秦骛转过头看他,轻声问:“扶容?”
扶容咳嗽着,从床榻上爬起来,摸索着放在床头的桌案。
秦骛问:“要什么?”
扶容小声道:“水,我要喝水……”
秦骛把他按回床上,端起茶壶和杯子。
扶容还想起来,被秦骛一只手按住了:“别乱动,给你倒水。”
扶容道:“我自己能倒……”
“躺着,等会儿又吹风。”
秦骛顿了一下,他原本想说,太子给扶容找的什么破房子,四面透风的,扶容躺在被窝里也发抖,连冷宫都不如。
后来想想,扶容最不喜欢他说太子的坏话,听见就要生气,还是算了。
秦骛倒了水,把扶容连带着被子,整个儿从床上抱起来,把水杯递到他唇边:“喝水。”
扶容抿了两口温水,稍稍清醒一些,蹙了蹙眉,问道:“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
秦骛顿了一下,没想到他还不认人了。
秦骛想了想,低声应道:“我是太子,你高兴了?”
扶容摇摇头:“你不是太子。”
秦骛只当他认不出来,随口道:“看我穿的这身衣裳,太子最爱穿一身素,我是太子。”
扶容笑了笑,躺回床上:“秦骛。”
秦骛也跟着笑了一声,转过头,把空了的茶杯放回案上。
他到底在干什么?
半夜潜进扶容房间,就为了喂水给他喝。
害怕扶容不喜欢秦骛,还要假装自己是太子。
他到底在干什么?
扶容钻回暖和的被窝里,小声道:“秦骛,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这好像不是很好的话。
秦骛却不介意,坐在榻边,摸摸他的脸:“扶容,现在不烧了?”
“嗯。”扶容拽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五殿下快回去吧,若是被我家里人发现了,只怕说不清楚。”
秦骛笃定道:“他们发现不了。”
扶容一激灵:“你……”
秦骛该不会对他们做了什么吧?
“他们忙了一整天,都睡着了。”
扶容松了口气,躺回榻上:“我要睡觉了,五殿下快回去吧。”
秦骛反问:“要是你等会儿还想喝水,谁给你倒?”
“我自己……”
“我知道,你自己能护住你自己了。”秦骛低声道,“我只在床头占一点位置,我很安静,刚才你都没有发现。”
秦骛声音低沉,像是在蛊惑他:“扶容,让我留下,好不好?”
扶容还在生病,困极了,没有力气跟他争论,翻了个身:“我要睡觉。”
秦骛墨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一下,他坐在榻边,看着扶容,低声道:“扶容,我假装太子,好不好?我会装得很像的。”
扶容闭着眼睛,摇摇头:“不要。”
秦骛知道,这时候的扶容最好说话,他可以争取一下。
“你喜欢太子,我假装太子,好不好?我再也不发疯了,我会认真假装的,我今天假装得很像。”
“不像,一点都不像。秦骛,你改不了的。”
“我改得了。”
扶容小声道:“你要是再说话,我就不要你了,我要睡觉。”
“好。”
秦骛低低地应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可是这时,扶容已经睡着了。
他因为生病,鼻子塞着,还发出了小小的呼噜声。
秦骛帮扶容掖了掖被子,手搭在他的枕头上,将他整个儿圈起来。
秦骛低下头,看着扶容的脸,想要碰他的手停在了半空,始终没能落下去。
他刚才在想什么?
他竟然在想,他可以假装是太子,长久地陪着扶容。
他好掉价,他在扶容面前变得毫无底线,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秦骛哽了一下,收回手,闭上眼睛,偷偷地和扶容挨在一起,靠在一个枕头上。
夤夜无声,只有窗外呼呼的风声。
秦骛挨着扶容,躺着扶容的枕头,鼻尖萦绕着扶容身上独有的温暖香气,让人迷醉。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秦骛警觉地睁开眼睛。
门外有人靠近。
老门房拖着步子,在外面叩了叩门,轻声唤道:“小公子?小公子?”
秦骛捂住扶容的耳朵,想叫外面的人闭嘴,扶容才睡着没多久。
可是,扶容也被他弄醒了。
他拍开秦骛的手,朝门外应了一声:“怎么了?”
老门房低声道:“有贵人来。”
“贵人?”扶容蹙眉,还没反应过来,不解地问,“什么贵人?”
秦骛好像知道了是谁,按住扶容,想让外面的人走。
可是他终究是来不及。
“是……”老门房顿了顿,声音愈发低了,“是太子殿下……”
扶容清醒过来:“太子殿下?”
门外有人叩了叩门,熟悉的声音:“扶容,是孤。”
“稍……稍等……”
扶容来不及思考,太子殿下大晚上的来找他做什么,连忙就要下榻,却被地上的秦骛绊了一下。
他呆呆地看着秦骛,似乎是迷惑,秦骛怎么还在这里?
不行,不能让太子殿下看见秦骛在这里。
秦骛坐在地上,一双绿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低声道:“扶容,让他走,好不好?你们明天再见,现在让他走。”
扶容捂住他的嘴:“不许说话。”
扶容揪着秦骛的衣领,把他从地上薅起来。
其实扶容抓不动他,秦骛要是打定主意,坐在地上不动,扶容奈他无法。
秦骛跟着扶容站起来,扶容打开了房间里放衣裳的柜子,把他塞进去。
“进去躲着,不许发出声音。”
秦骛正色道:“扶容,让他走,我不躲。”
“不。”扶容断然拒绝,要关上柜子的门。
秦骛一把按住柜门,咬牙道:“扶容。”
扶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正色道:“秦骛,你要是敢发出声音,我就……我就不要你了。”
秦骛在他坚定的目光下退下阵来,缓缓地松开按在柜门上的手,躲进了衣柜里。
这是扶容放衣裳的柜子,兰娘子特意请木匠给他打的,很大一个。
可是秦骛身材高大,长手长脚的,他躲在里面,还是有点憋屈了。
扶容把秦骛藏好了,然后点起蜡烛,匆匆跑到房门前,拉开门。
“殿下?”
秦昭就站在门外,身形挺拔依旧,如同一竿青竹。
看见扶容的瞬间,秦昭眸光一亮,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扶容手里的蜡烛摔在地上,很快就熄灭了。
扶容疑惑地喊了一声:“殿下?”
秦昭语气狂喜:“扶容,成了。”
扶容同样眼睛一亮:“殿下说什么?”
“成了,成了。”
秦昭进了房间,反手将房门关上。
他温声道:“孤同姜家说好了,认姜家姑娘做义妹。孤今日求了父皇一整日,父皇也已经收回了旨意。”
扶容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真……真的吗?”
秦昭笑得像个小孩,不似从前稳重,一把抱住扶容,连声喊他的名字:“真的,扶容,扶容。”
扶容还病着,撑不住他这样忽然抱上来,没站稳,往后退了两三步。
在扶容即将撞上衣柜的时候,秦昭及时揽住了他的后背,没让他撞上去。
秦昭抱着他,高兴坏了,看着他的脸,用拇指按了按他的脸颊,温声问道:“你病了,孤知道,但是……孤今晚……孤太高兴了,孤忍不住现在就来找你,告诉你这件事情。”
秦昭试探地问道:“孤能不能,稍微不君子一些?只限今晚?”
衣柜里的秦骛猛地抬起头,如遭雷击。
扶容回过神,双眼撞进秦昭的眼中,不自觉点了点头。
秦昭欣喜若狂,扶着扶容的后背,将他抵在衣柜上,先低下头,试探着啄了啄他的唇角。
扶容踮起脚,攀住秦昭的脖子。
衣柜里,秦骛听着外面的动静,撕扯着衣柜里扶容的小衣,嘴里死死地撕咬着扶容的小衣,鼻尖充斥着扶容的气味。
他快发疯了,他已经发疯了,可是他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否则扶容会不要他的,扶容会不要他的。
忽然,衣柜晃了一下,扶容靠在衣柜门上,一块衣角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秦骛死死地盯着那块纯白的衣角,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
在碰到衣角的瞬间,秦骛整个人的表情扭曲又狂乱,像是抓到了什么救赎,可这救赎,和他从前拥有的相比、和现在太子拥有的相比,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这是他的,可他不满足。
秦骛紧紧地攥着扶容的衣角,如同溺水的死囚一般,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