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是想说“没关系”的,没想到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这样。
他还是有点关系的,他也会难过的。
扶容行过礼,站起身,转身离开。
在扶容身后,秦昭温声道:“扶容,把门关上吧。”
“好。”
扶容应了一声,走出殿中,把门关上。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殿门缓缓关上,将光线阻隔在外。
秦昭就坐在正中的帝王宝座上,光亮在他面上一寸一寸消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神色也慢慢颓败了下去。
扶容忽然想重新推开门,冲进去,抱住他,让他再振作一下。
他……
他可以留在太子殿下身边,没关系,他……
他也没有办法啊。
扶容只能缓缓地把门关上了。
在门关上的瞬间,在扶容看不见秦昭的瞬间,秦昭就像是被带走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迅速颓丧下来。
他坐在至高处,微微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难道他始终无法摆脱父皇的束缚?
父皇活着的时候不行,父皇死了,也不行吗?
秦昭把自己关在正殿里批折子,晚膳也没吃。
侍从们劝了好几次,他也不肯动。
直到后来,秦昭看见他们一趟一趟地把饭菜端下去,重新热了又端上来,实在是不忍心折腾他们,最后还是吃了点东西。
这天晚上,扶容和六皇子秦暄待在一块儿。
经历一场剧变,六皇子也成长了许多。
漏夜无声,扶容与他坐在榻上,安安静静地玩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
扶容说起自己可能要去外派的事情。
秦暄轻声道:“其实你不留在都城也好。”
扶容微微抬起头:“六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我都听说了,今天下午,大哥答应他们要纳妃了,你还怎么留下?”
扶容神色微动:“六殿下?”
秦暄瘪了瘪嘴,轻声道:“我看得出来。”
扶容一激灵:“什么?看得出来……什么?”
秦暄趁机吃掉他的一颗棋子:“看得出来你和我大哥,我从小看着我大哥长大……”
扶容疑惑:“啊?”
“反正其他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
“那……”
“你不用担心,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秦暄笑着道,“你和我大哥在一块儿的时候,他真的挺高兴的,他是真心的,但是……”
扶容笑了笑:“我也挺高兴的。”
烛火映照之下,扶容的笑容不似作假。
“我马上要去南边封地了,之前你们去南边不带上我,这回我也要去了,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凭着我们这两年的交情,我让你做——”
秦暄顿了顿,扶容认真地看着他:“做什么?”
“做伴读吧。”
“还做伴读啊?”
“那不然你想怎么样?你给我做伴读的时候,三天两头往外跑,和我大哥待在一块儿,你至少得做满三年的伴读,我再给你升官。”
扶容假装嫌弃:“好小气啊。”
“没事的,大哥负了你,就由我这个做弟弟的弥补你吧,别难过。”
秦暄朝他张开双臂,挑了挑眉。
扶容假意要扑上前,一只手按在棋盘上:“多谢六殿下。”
秦暄低头一看,脸色大变,连忙去扒拉他的手:“扶容!我都快赢你了!住手!”
没想到越扒拉,棋盘上的棋子越乱。
扶容假装没坐稳,一扬手:“诶,弄乱了,诶,更乱了!糟糕了,平局了……”
秦暄扑上去要跟他掐架:“我杀了你!”
秦昭既然答应了,也不会食言。
翌日一早,秦昭便颁了选妃的圣旨。
不过,他要纳的妃子,不是先帝给他选的那三位。
他要重新选。
这大概是他对先帝遗命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反抗了。
朝臣们也不在乎这些事情了,拖了这么久,只要陛下肯纳妃就好了,谁还在乎纳的究竟是谁呢?
与此同时,秦昭也在为自己的弟弟们划分封地。
他向来爱护弟弟,几位皇子知道他会安排好,也都不着急。
时隔数日,秦昭又一次召见了扶容。
再次见面,扶容和秦昭还是有些不自在。
秦昭端坐在案前,地上铺着齐国的疆域图。
扶容行了礼,秦昭顿了一下,朝他招招手。
秦昭温声道:“几个藩王的封地都已经定了,二弟在魏郡,三弟在惠郡,六弟在淮州郡。”
扶容走到他身边,认真看了看。
三位藩王的封地大小都差不多,离得也很近,取的是一个“唇齿相依”的寓意。
不过“唇齿相依”背后,也是互相牵制和平衡。
扶容点点头:“这样就很好。”
先帝一昧压制,如今秦昭登基,倘若再压制下去,兄弟们就该不满了。
这样安排就很好。
秦昭又道:“还有一事,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扶容颔首:“陛下请说。”
“摄政王……”秦昭没有把话说完,抬眼看向扶容。
他的意思很明显。
秦骛狼子野心,那天晚上带兵入宫,杀死禁军统领,又射杀十来个禁军,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
秦骛后来说,那些都是西山大营的兵,他借用一下罢了,现在已经还回去了。
虽说他当时确实稳定住了局势,否则先帝急病,太子下落不明,还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但现在想起来,朝臣们自然惴惴不安,并且为秦昭出谋划策,要把他按死。
秦昭也回想起先帝临终前,在他掌心里写下的那个“五”字。
他记得,扶容跟他提过一次,说摄政王并无不臣之心。
只有扶容和其他朝臣说的不一样。
秦昭就想着问问他。
扶容轻声道:“摄政王确无不臣之心。”
本来是有的,然后被扶容按下去了。
秦昭笑着道:“朕也知道,他若是想反,恐有一场血战。朕当日坠崖,也要多谢他相助,过河拆桥,此非君子所为。”
“只是朝中大臣议论颇多,有的主张圈禁,有的主张也给他一块封地,扶容觉得该怎么办?”
扶容想了想:“臣以为,摄政王殿下也是陛下的兄弟手足,陛下既然给其他兄弟都划了封地,不若也给他划一块吧?”
“依你看,该给他哪里?在阿暄旁边划一块?也好让他们互相牵制。”
扶容道:“陛下,摄政王勇武,有目共睹,若是和六殿下放在一块儿,只怕……”
只怕不是互相牵制,而是让秦骛这匹野狼大杀四方。
“依你看呢?”
扶容想到,秦骛跟他说过的草原。
扶容定定道:“西北,让他去西北。”
秦昭笑道:“好,就依你说的办。”
秦昭又道:“对了,林意修早晨在朝上说,几位藩王都没离开过都城,忽然前往封地,恐怕一时间无法适应,所以请增设‘监国使’一职。”
“朕方才跟他们提了,他们也都没有异议,便让林意修拟了具体的折子上来。”
“阿暄方才又说,想让你跟他一块儿。朕想着,淮州郡的监国使,就由你来担任吧。”
扶容却有些迟疑:“陛下,我……”
秦昭笑着道:“你有什么疑虑,尽管说,若是想和魏王、惠王一起,也没问题。”
“我……”
他想跟着六皇子走。
可是他又忽然想到秦骛。
扶容犹豫着,不知道该选哪边。
扶容迈了一步上前,从桌案上捏了一颗玉白的棋子。
他背对着舆图,将棋子抛在羊皮的疆域图上。
就让天意替他做决定吧。
良久,扶容才拿着一封皇帝诏书,从养居殿走出来。
扶容长舒了一口气,朝皇子所的方向走去。
秦骛的下属就站在九华殿前,远远地看见扶容过来了,连忙回去通报。
“主子,扶公子来了。”
秦骛原本认真焚香,做每日功课,一听见这话,赶忙起身,走出九华殿。
扶容刚从养居殿出来,是个人都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成败在此一举!
扶容是跟着他走,还是跟着六皇子走,就看他的动作了。
秦骛抱着手,站在殿门外,低声吩咐道:“等会儿,扶容要是朝九华殿走,不要动作,别吓着他。他要是往昭阳殿走——”
秦骛磨了磨后槽牙:“马上把他给我绑了!绑去草原!”
几个属下对视一眼。
绑的时候得小心点,要是不小心碰破了扶公子的油皮,主子会杀了他们的。
秦骛紧紧地盯着扶容,目光炽热。
没多久,扶容拿着诏书,越走越近。
秦骛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
这时,扶容在通往昭阳殿的宫墙拐角处停下了脚步,大约是要去昭阳殿了。
秦骛再也受不住这种煎熬了,他猛地窜出去,大步上前,气势汹汹。
“扶容!”
几个属下连忙跟上,快,主子要绑人了,快上去搭把手啊!
秦骛气势强盛,目光凌厉:“扶容!”
扶容回过头,应了一声:“你干嘛?”
属下们跟在秦骛身后,不好意思了,扶公子,我们会很轻的。
下一刻,秦骛走到他面前,周身气焰瞬间消散,委屈巴巴的:“扶容,你要跟六皇子走了吗?你怎么不跟我走?是不是皇帝要杀我?你说好要保护我的。”
扶容皱着小脸,试着抬起手,捏着拳头,给他来了一下:“大胆,不得对监国使扶容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