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抿了抿唇角,朝他们挥了挥手:“先下去罢,朕考虑一下。扶容风尘仆仆的,带他下去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别叫其他人看见他。”
“是。”
扶容跟着近臣们退出去了。
林意修就把扶容安置在隔壁房间,魏王的人不敢擅自靠近。
扶容吃了点东西,和衣坐在榻上,靠着软枕,正出神。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议让秦骛即位。
明明按照情理来说,他保举秦暄上位,是最稳妥的。
秦暄就是有些温吞散漫,做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他和秦暄关系好,往后秦暄也不会亏待他。
但是……
扶容就是提了秦骛。
扶容总觉得,冥冥之中的天意不可违抗。
前世大概也是这个时候,还有一年,秦骛就要登基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救了太子殿下。
他没想到,自己救了太子殿下,让他多活了两年,却也让他在这两年里,时不时守着病痛的苦楚。
扶容在救他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他偷偷得到的好处,都是要还回去的。
那娘亲呢?娘亲也要还回去吗?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扶容心头。
他忽然觉得手脚都使不上力气来。
扶容想找人说说话,可是他不知道该找谁。
别人都不知道他是重生的,也不知道前世的事情,他对旁人,只能精心撒谎,根本没办法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扶容忽然想,要是秦骛在就好了。
起码还能跟他说说话。
扶容抿了抿唇角,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暗。
忽然,隔壁房里传来一声惊呼:“陛下!”
扶容一激灵,连忙从床上跳下去,跑出房间。
皇后跪在榻边,秦昭躺在榻上,面色玉白,艰难地喘着气。
因为扶容就待在隔壁,是最早赶到的。
扶容小跑上前:“陛下!”
秦昭握住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把握管好他?”
管好谁?
他们心里都清楚。
摄政王秦骛。
扶容红了眼眶,看着他,用力地回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有,我有把握,我管好他。”
“好。”秦昭枕边拿出诏书,还有象征帝王的玉玺,塞进扶容手里,“拿好,去找他。”
扶容怀抱着玉玺,连连点头:“好,好,我知道了。”
秦昭细细叮嘱:“不要让魏王看见你,今晚出城太显眼了,明日一早再跟着百姓一起出城,保护好自己。”
扶容早已经泣不成声,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好……好……”
正巧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又传来魏王的声音。
“大哥?大哥!”
秦昭神色一变,拽了一把扶容:“快,别让他看见你。”
皇后也拉着扶容:“扶大人,这里。”
“好。”
皇后把扶容拽到床榻后边,让他在帷帐后面躲着:“扶大人,不要出声。”
“好。”扶容抱着圣旨与玉玺,朝她行了个礼。
皇后颔首,认真地对他说:“你别怕。”
说完这话,她便转身走出去,摆出皇后的架子,厉声道:“魏王殿下,陛下面前,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还不速速退出去!”
魏王飞扑上前,不知哭得有几分真,几分假:“大哥!”
秦昭叹了口气,和从前一样,握住他的手:“没事,大哥没事,不要为难其他人,知道了吗?”
魏王哽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这个仁厚的大哥,还是这样仁厚。
扶容就抱着东西,坐在地上,躲在帷帐后面,一动不敢动,脸颊上都是泪,却紧紧地咬着手指,不敢哭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哭得眼睛酸涩,都快睁不开了。
忽然,外面猛地传来一声痛呼:“陛下!”
随后便是众人嘭嘭跪地的声音。
扶容一激灵,猛地回过头。
隔着帷帐,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听见外面的人在哭,在磕头,在哀嚎。
扶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张了张口,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魏王咬着牙,沉声道:“大哥虽有旨意,但他的身后事,绝不能从简。传本王命令,全城裹素,为陛下披麻戴孝,不得有误。”
“把准备好的素服白衣都分发下去,天亮之前,本王要看见全城戴孝。全城戒严,一律不得外出,留在家里给大哥守灵。”
皇后厉声呵斥:“陛下已有旨意,丧仪从简,魏王是要陛下在天之灵难安吗?”
魏王却道:“本王不管,大哥生前简朴够了。”
“你……”皇后厉声道,“滚出去!”
“皇嫂这是何意?”
“本宫要为陛下擦洗更衣,魏王殿下也要看么?”
魏王顿了一下,拂袖离开,临走前,他道:“皇帝玉玺,皇嫂收拾妥当之后,记得交出来。”
皇后愤愤地剜了他一眼,待人离开,才走到帷帐后面,把扶容扶起来。
“他已经在惦记玉玺了,你从窗户走,先回自己房里,把东西藏好了,我已经跟林意修说好了,他明日送你出城。对了,他要全城戴孝,你明日出城,记得也穿白衣,不要被发现。”
扶容颔首:“辛苦娘娘周旋了,待我到了西北,我马上带兵回来。”
“好。”
扶容最后道:“皇后高义,微臣拜服。”
皇后扭头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皇帝,泪中带笑:“他是天底下极好的皇帝。”
扶容便从窗户偷偷爬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里。
他不敢点灯,只是在黑暗中坐着。
隔壁房门前,魏王寸步不离,就等着皇后把玉玺奉到他手里。
天蒙蒙亮时,一身白衣的林意修给扶容送来了素白的麻衣。
“快换上,我带你出城。”
“好。”
扶容换上白衣,戴上麻制的白披风,遮掩住半边脸和通红的眼睛,他低着头,跟着林意修离开。
没多久,林意修回来了,他亲眼看着扶容出城了,皇后才推门而出,对魏王道:“没找到玉玺。”
魏王登时暴怒,冲进屋子里。
一群朝臣跪在秦昭榻前,回过头,义正言辞。
“魏王殿下这是何意?”
他们吵吵嚷嚷的,魏王怒喝一声:“闭嘴,玉玺呢?”
他身边的谋士道:“殿下,这群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文官,严刑拷打,必有收获。”
“大胆!你竟敢拷打朝廷命官!”
“放屁,如今谁做皇帝,岂是由你们说了算的?”
“尚未发现陛下留下的传位诏书,魏王殿下这就以新帝自居了吗?”
两边人几乎要打起来了。
林意修默默退到一边。
皇后走到榻前,把榻前帷帐放下来,挡住秦昭,不让他看见这样的场景。
魏王再吼了一声:“闭嘴!”
这时,他身边的将领小跑上前,回禀道:“殿下,今日清晨,林大人曾带一人出宫,说是自己的远房表弟……”
魏王猛地回过头:“不是说了全城戒严吗?”
“林大人……”
林意修穿着官服,正了正衣领,微微抬起头,一身傲气:“怎么?我带个人出城,魏王殿下也要管?”
“你……把他给我扣起来!”魏王回过头,“还不去追!”
“是。”
早上又下了雪,积雪很深。
秦骛骑着马,正往青州赶去,他身后是一众属下,头顶是盘旋的老鹰。
鹰鸣铿锵。
速度不减,秦骛却还有心思想其他的事情。
反正都城那边安排好了,大队人马也马上就到,皇位一事,他一向胜券在握。
就是扶容。
秦骛暗中下定决心,这回看见扶容,可得忍着点。
两年没见,别跟狼见了肉骨头似的,嗖的一下冲上去,省得吓着扶容。
忽然,秦骛勒停马匹,抬起手示意属下。
属下们纷纷停下。
秦骛转头看去,只见冰天雪地里,一个素白衣裳的身影正策马朝这里跑来。
他身后马蹄杂乱,有追兵在追赶。马背上的人回头去看,手里还拿着小型的弩.箭,朝追兵发射。
秦骛光看见一个背影,就知道那是谁。
下一刻,扶容拿着弩.箭,转回头,同样只用了一眼,便认出了秦骛。
扶容怎么穿得一身白?秦骛想。
秦骛怎么穿得一身黑?扶容想。
扶容正给秦昭披麻戴孝,一身白衣,头上还戴着麻布织成的孝帽。孝帽宽大,几乎把他半张脸都挡住了。
扶容眼睛哭得通红,鼻尖也冻得通红。
秦骛则披着玄色的狼毛披风,就是从草原上来的野狼成精。这两年因为见不到扶容,越来越迷信,骑着马,手上还挂着一串檀木珠子,看起来很虔诚。
那只纯黑的老鹰见他停下,也扑腾着翅膀,停在秦骛的肩上。
秦骛的眼睛亮了一下,还是墨绿色的。
正巧这时,一阵风吹来,拂过秦骛肩上的披风,迎面朝扶容吹来,吹落扶容的孝帽。
扶容的头发吹得散乱,因为天气太冷,些许雪花飘落在他的发上与睫毛上,凝结成星星点点的雪白,活像是从雪山上跑下来的小神仙。
扶容同秦骛交换了一个眼神,只一眼便看清楚对方,不需要再说话。
秦骛拿起弓箭,对准扶容身后的追兵。
扶容立即会意,俯下身去,抱着马脖子。
嗖的一声,那箭矢擦着扶容飞过去,一箭射落追兵。
秦骛屏息凝神,引弓射箭,无比镇定,一箭一箭射死追兵,扶容也趁机往他这边跑。
解决最后一个敌人的时候,忽然,一道绊马索缠上了扶容骑着的马,马蹄被绊住,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带着扶容也摔在了地上,一声好响的动静。
扶容从雪地里爬起来,拍拍擦破的手掌,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嘶……”
好疼。
下一刻,秦骛怒火中烧,连发三箭,用草原话骂了一句:“狗东西!”
三箭穿透最后一个追兵的胸膛,秦骛翻身下马,去看扶容。
却不想,停在他肩上的鹰先他一步,扑腾着翅膀,朝扶容飞去了。
“滚。”秦骛一把抓住老鹰的翅膀,把老鹰给拽回来,同样用草原话对它说,“你干什么?这是我的!滚回去!”
秦骛大步跑上前,在雪地里一把抱住扶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那只黑色的老鹰扑腾着翅膀上前,停在扶容面前,用粗粝的翅膀轻轻拂了拂扶容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