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
“我掉进水里了。”
扶容在一开始就告诉他了,是他不肯听。
倘若他当时肯听扶容说话,肯多看一眼扶容,怎么会发现不了幽暗的火光下,扶容浑身都湿透了?
他怎么敢怪扶容不告诉他?
扶容明明一开始,就告诉他了啊。
秦骛张了张口,看着水晶棺里的扶容,低声道:“扶容,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错了,你没有装病。”
他捧着扶容的脸,低头亲吻他的额头:“对不起。”
房里,扶容睡着了,喊不醒,秦骛把房门反锁了。
兰娘子在外面拍门:“陛下?陛下?”
秦骛强撑着,应了一声:“不妨事,他的病我能治,你们都下去。”
兰娘子仍旧不放心,还想再说什么。
秦骛厉声道:“下去。”
“是。”
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了,秦骛说他能治,那就让他试试吧。
兰娘子还是不太放心,犹豫地看了一眼房门。
此时,在扶容的梦境里,已经过了好几年。
这天,秦骛也往常一样,坐在案前,点起香炉,喃喃诵经。
扶容在旁边看着。
几年了,秦骛焚香的手法越来越熟练。
他一开始只会点香,后来学会了点莲花形状的香、万字福纹的香,看起来就很厉害。
现在这已经是他每日必做的事情。
就算他不上朝,也要焚香。
扶容不明白,那四尊神像都埋下去好几年了,他还没复活,这不是说明,这个办法根本没用吗?
秦骛怎么还一直焚香?
扶容想,可能就是因为前世秦骛一直练习焚香,重生之后,他才那么熟练。
秦骛白天焚香,晚上就承受着落水的痛苦,抽空批复奏章。
日子就在香炉缓缓升起的轻烟里,一天天地过去。
过了好久好久。
终于有一天,自诩强健的秦骛也病了。
扶容看见秦骛的白发,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啊。
几十年来,秦骛每天晚上都要经受一遍扶容死前的痛苦,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超乎常人体质了。
清晨,秦骛倒在枕头上,从枕下摸出那只小纸船,放在手心里摩挲了一下。
随后他便有了力气,强撑着站起身,开始今日的焚香。
扶容坐在他身边,容颜未改,疑惑地看着他,小声问:“秦骛,今天不烧香不行吗?”
秦骛听不见,垂着眼睛,专心致志地点香。
等做完了每日功课,把香炉收好,他才让属下进来,让他们找一个太医过来。
秦骛就坐在案前,让太医诊脉,吩咐道:“开续命的方子,我多活一日,就赏你一锭黄金。”
太医诚惶诚恐,跪下回禀:“陛下……陛下的身子实在是……还是应该好好静养,勉强用药物延续性命,纵使续命,只怕也痛苦不堪……”
秦骛冷了脸,厉声道:“听不懂人话吗?”
太医连忙磕头,连连应道:“是……是……”
“我只要续命,能多活几日,就多活几日,其他的你不必管。”
“是。”
太医应了一声,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秦骛坐在案前,转头看了一眼摆在旁边的水晶棺,低声道:“你懂什么?我多点一日香,来日扶容复活,就能多活一日。”
扶容听见他说这话,忽然明白了什么,恍惚抬起头。
原来,秦骛的那个阵法,根本就没有失败。
他成功了。
他得到了复活扶容的机会。
可是扶容复活之后,还能活多久,这取决于——
现在秦骛活多久,能为他点多久的香。
秦骛一面想马上见到扶容,一面又不得不克制自己,忍受夜夜的痛苦,坚持每日为扶容焚香,就为了让他来世能多活几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为此,秦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吊着自己的命,不让自己这么快就死去。
他要和扶容同寿,来时要和扶容一起白头。
扶容哽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秦骛。
秦骛又用虎狼之药,为自己续了几年的性命。
日日焚香,不敢懈怠。
这天深夜,秦骛平躺在榻上,喘着粗气,整个人浸泡在在虚无的湖水中。
他早已经习惯了。
从一开始的痛苦不堪,到现在,他已经可以很好地忍住了。
扶容就坐在榻边,想要伸出手擦擦他额上的冷汗,却什么都碰不到。
扶容看着他脸色苍白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秦骛,够了,我再活几十年就够了,你快点死掉好了,不要再活了,不要再活了……”
扶容哭着摇头:“我不要活下去了,你也不要活下去了,够了……”
秦骛抬起手,像是朝着扶容伸出了手。
扶容连忙靠近,可是秦骛还是没看见他,而是伸出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艘纸折的小纸船。
那只小纸船就是扶容死前手里抓着的那只,秦骛藏在枕头底下几十年,早已经快坏了。
秦骛握着纸船,放在心口,闭上眼睛。
扶容从纸船上扑下去,扑到秦骛身边,哭着大喊:“秦骛,我原谅你了,原谅你了……”
下一刻,扶容身下乘坐的小纸船,迅速腐朽崩塌。
地动山摇,周遭景物剧变。
冷宫一切景物都在倒退。
扶容也落了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往外走。
临走前,扶容看见床榻上的秦骛睁开眼睛,猛地翻身坐起。
秦骛来不及发现自己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他下意识看向榻前,一眼就看见,榻前的水晶棺不见了。
他伸手一摸枕头底下,扶容的小纸船也不见了。
不见了!
秦骛披发跣足,霍然推开殿门,怒吼一声:“来人!”
他的扶容不见了!
扶容的小纸船不见了!
谁动了他的扶容?谁动了他的小纸船?
还给他!
扶容则被那股力量牵引着往外走,一路退回冷宫门外。
一瞬间,他仿佛终于踩到了地上。
扶容回过神,面前是冷宫破旧的门板,耳边是喜公公不断催促的声音。
“扶容?你别躲啊,快点进去,这是派给你的差事。”
扶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冷宫里,秦骛的声音悲怆至极,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哀求:“还给我……把扶容还给我……”
扶容也终于听清,重生的那个瞬间,秦骛喊的是什么了。
他哽咽良久,轻声道:“我原谅你了。”
房间里,扶容终于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
秦骛也从湖水里直起身子,终于呼吸到了空气。
两个人对视一眼,秦骛猛扑上前,一把将扶容抱进怀里。
秦骛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松手。
秦骛喘着粗气:“你吓坏我了,我以为……”
以为那些续命的香炉都没用,以为他又要死了。
扶容也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甚至比秦骛还要用力。
秦骛整个人僵了一下,迟疑地低头看他。
扶容好像还没从梦里走出来,哭着道:“秦骛,我们一起死掉好了,我不要续命了,好疼……好疼啊……”
秦骛抱住他,狂乱地亲吻扶容满是泪水的脸颊:“不死,谁都不死。”
扶容没有躲避,反倒攀着他的脖子,抬起头,回吻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