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谦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顾凤朝却是完完全全的清楚。
那日他从许怀谦家离开后,就直接策马飞奔进了京城,他不要头上这顶乌纱帽了,也要让永安府的知府下台!
他知道, 如果永安府知府这座大山不从他们面前搬开, 他, 许怀谦, 还有桃源县、靡山县的那些县令们, 一个也看不到出头之日。
甚至很有可能遭到知府的报复。
从桃源县到杏花村这一路, 他见识到了太多太多因生活发生改变而变得充满生机的人。
他不想让这些刚对生活有了希望和盼头的百姓们,再回归到以前那种麻木和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的迷茫中去。
许怀谦和下面的几位县令已经改变了人的生活面貌和精神面貌, 那么这最后一座大山就由他来搬吧。
金銮殿上。
皇帝刚拿到密探彻查到的永安府知府罪证, 一大早上朝上的时候, 就黑沉着一张脸,整个人犹如被戾气包裹着的恶魔,迫切的想要吞噬些什么来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
而底下察觉到帝王情绪不对劲, 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一众朝臣, 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生怕自己弄出点什么动静,惹恼了他们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 直接拖下去被砍头。
“咚!咚!咚咚咚!”
就在一众大臣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地汇报各自的时务时, 午门外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击鼓声, 鼓声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昂, 敲得人心尖发慌。
一众如履薄冰的朝臣们, 皆是眼皮一跳, 不会又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吧?
不得不说他们预感很准。
皇帝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敲鼓声,如利剑般锋利的眉峰一挑:“何人在击鼓!”
如同所有官衙外都有击鼓鸣冤的一鼓一钟配置,皇宫外也同样配置着有。
不同于官衙外钟鼓一响,官必上堂的规定,皇宫外的这个钟鼓一响,敲鼓之人,无论冤情是否,都得仗责六十大板,挺过这六十大板,才能进宫面圣,而能挺过六十大板的人,不死也得半残。
缙朝自开国以来这么多年,宫外这鼓还从来没被人敲响过,即使是有冤情的百姓,也都去县衙击鼓鸣冤,不会来皇宫外,皇帝很是好奇,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有太监出去了片刻,不一会儿就回来回话了:“启禀陛下,击鼓之人乃昌南永安府知县顾凤朝,他要状告永安府知府泰安翔贪污受贿,私吞民产一事。”
这岂不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一大早就收到永安府知府罪证的皇帝,正愁该怎么拿这件事开刀,就冒出来了个永安县知县顾凤朝。
下官告上官,有意思。
皇帝冷硬的面容一抬:“宣!”
一个字,直接免了顾凤朝的六十大板。
顾凤朝敲完鼓,都做好了,要挨六十大板的准备了,没想到直接被小黄门给领进了金銮殿。
这金銮殿还是他考进士的时候来过一次,此后再也没有踏进过半步,这会儿面对里面站满了官阶不知道比他大多少的文武百官和高坐上首头戴冕旒的帝王,心中百感交集。
也不知道今天他还有没有命从这里走出去。
小黄人领了人来,人却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一众朝臣陆陆续续地回头朝门口看去。
只见顾凤朝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青色官服,风尘仆仆地跨进殿内,毅然决然地取下了头上的乌纱帽放在金銮殿门口,双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小包袱,声音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罪臣顾凤朝状告永安府知府泰安翔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一事。”
一众朝臣见他如此刚毅,神色各异,只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
而已,当官的有几个没做过这些,又不是害他家破人亡,何必弄出这么大动静。
还有一些人,见他为了这么点小事都敢进京告御状,心中暗暗点头的同时又暗暗摇了摇头。
刚毅必折,年轻人还是太年轻了。
只有极少一小部分的人在听到永安府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皮子跳了跳,如果他们没有记错的话,几日前,陛下好像差人来吏部取过昌南的考绩。
陛下今日的黑脸,不会就是为了此事吧?
下面朝臣的心思,皇帝不管,他一个眼神让身旁的太监把他手里面的小包袱取了过来,语气不善道:“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敢擅离职守,诬告上司,是要被判罪加一等的!”
“罪臣知!”这个顾凤朝当然清楚了,他来告御状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活着从这个金銮殿里面走出去,“可若是今日罪臣不来,永安府的百姓永无出头之日,为了能让他们以后有个幸福安宁的生活,罪臣就算是死也要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他想过了,与其在永安府整天碌碌而为的的玩忽职守,还不如轰轰烈烈的来京城放手一搏。
死了,他也算是努力过了,要是成功了,好歹也能让治下百姓多一份生活的盼头。
顾凤朝一心为民的决心,让皇帝很是触动,在彻查永安府知府贿赂。各级官员考绩作弊这一路中,他见识到的官员都是滥用职权、贪污受贿、坐享其成的酒囊饭袋们。
没想到在这样一群烂到骨子里的朝臣下,还有如此刚毅决烈的好官,这可真是歹竹里面出了好笋,让人欣喜。
可当他打开,顾凤朝呈递上去的罪证,尽管已经看过一次了,但看到上面的一笔笔触目惊心的数字,还是令他非常生气。
“民脂民膏,是让你们取之以民用之于民,不是让你们中饱私囊,只为私欲的!”
“吏部尚书好好看看吧!”皇帝说完直接把罪证扔在了站在前排的吏部尚书脸上。
宣纸很多裹在一起的重量并不轻,吏部尚书被这么一砸,脸被砸的生疼生疼的,他不敢有任何怨言的,将宣纸拿起来一看,手都在抖,当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陛下恕罪,是臣治下不严,没有管教约束好下属,才让他们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一个小小的知府,十年间竟然贪了三十万两银子!”皇帝这会儿气得心肝脾胃肾都在颤,“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永安府并不富裕,一年交上来的总税收也不过才几千两,他怎么贪出三十万两来的!”
“陛下恕罪,是臣等失职!”皇帝龙颜大怒,吏部尚书跪了,一干吏部官员也跟着跪了。
他们不清楚下面的官员是如何贪污受贿的,就算清楚,现在也只能跪地装鹌鹑。
“层层剥削,”他们一清二楚,不敢讲,顾凤朝敢,“不光是税收,但凡是城里有头有脸的商铺,每月每年都要给知府孝敬银,如若这个银子不缴纳,那便在府城里开不下去铺子,商人们为了做生意,不得不捏着鼻子把这钱缴了。”
“还有就是考院,”反正今日他都难逃一死,顾凤朝此刻胆子也大了起来,“知府把持着考院的物资,先是让赶考的考生们高价买取物资,但给考生们发放的都是一些看着好看却根本不实用的物资,就连吃食一应等物都苛刻,这样他每年只需要花极少的钱就能入账一大笔的收入。”
“每年来府城赶考的考生们苦不堪言,他们不仅要面对考院那艰苦的环境,还要克服吃不饱穿不暖的境遇,在这样的环境下作考,别说是考中了,能保证自己的身体无恙都算是好的。”
“罪臣治下有个学子,才华横溢,对时政民生可是见解独到,可却因为体弱多病,进了这考院,吃不饱穿不暖,一出考院就一病不起,考瞎了眼。”
说到这里顾凤朝都胆寒惊心,他是去杏花村才得知的这个消息,许怀谦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如果真的瞎了眼,不能入朝为官,那该是缙朝多么大的损失。
“此言当真?!”皇帝听到一个对时政民生有独特见解的才子,因为考院的物资而考瞎了眼,痛心疾首。
现在他的朝臣里缺的就是这样的能臣啊!
“当真!”顾凤朝虽是匆匆赶来京城,可他也在京城里听到了一些京中的闲言碎语,知道许怀谦的仿银炭在京中时兴,当即道,“就是那制出仿银炭的秀才,陛下若是不信派人查探一二便可。”
“不过幸而他家夫郎不离不弃,日日好食好药的喂着,又把他的眼睛给治好了。”
皇帝前面听到一个能制出仿银炭的才子瞎了眼睛,心更是绞痛了,这仿银炭他看过的,操作得当能惠民于天下。
一个在秀才时期就能制出仿银炭惠民的人,等他考中举人、进士,见识过更广阔的天下,还不知道要干出多么大一番惊天动地的事迹来的人,就因为区区几件物资就这样被断送了,这让迫切想要改革朝堂的他来说,犹等于掏心挖肝。
恨不得立刻去把那永安府知府给大卸八块了。
可当他听到顾凤朝后面又说他眼睛自治好了的时候,皇帝心中的那股心绞痛才渐渐散去。
幸亏治好了。
这要是治不好,他很有可能每年都会把永安府知府的尸首挖出来鞭尸一遍。
为了加深永安府知府的罪责,顾凤朝那叫一个不留余地:“陛下有所不知,随着这位学子的仿银炭在京中大火,永安府以杏花村为首的周边村子,包括县城全都活了起来。”
“嗯?”皇帝来了兴趣。
“烧炭需要树木,这么大批量的炭就需要更大数量的树木,一个村子供给不了,他们就会向周边村子购,周边村子的人卖树得了钱,也愿意为了更好的卖炭而修路。”
“罪臣上京之前,从桃源县到杏花村这一路的百姓,上下一心,全都在修路,就是为了能更好的把这炭卖出去,他们好卖树挣钱。”
“以前的永安府虽靠运河可并没有任何特产,过往的商船极少在永安府停留,可随着仿银炭的大火,不少人家都要开船去桃源县买炭。”
“百姓有了钱,商人也更愿意在永安府停留,时间一长,整个永安府都会如齿轮般慢慢转动起来,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而去。”
“如若罪臣不进京,随着这位学子的仿银炭在京中大火,永安府知府怎么可能会放弃如此巨大的利益,他肯定会再次逼迫这位学子的,罪臣实在不愿意见一位如此才华横溢的人就此陨落。”
“见识过百姓笑颜的罪臣,实在不忍心仿银炭沦为知府的私产,再次成为他欺压百姓的工具,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查!肯定是要查的!”皇帝压抑着满腔的怒火,如果不是仿银炭恰巧火到了京中,这么一桩惠民于天下的事情,很有可能就要变成某个人捞钱的钱袋子,而且他也将折损一位能臣干将,想想都很生气。
“陛下善待永安,永安必不负陛下所托。”顾凤朝朝皇帝深深地叩了一首。
这天下都是皇帝的,为天下肃清,本是他应尽的职责,怎么这地方还能不负他所托?
皇帝好奇:“怎么个不负法?
“启禀陛下,”顾凤朝没想到他如此一言还引来了皇帝的问话,只好老老实实交代了,“罪臣在上京前不仅观察了这仿银炭带给周边百姓的变化,还观察到了一些别的。”
皇帝挑眉:“哦?”
“事情是这样的,”顾凤朝咬了咬唇,还是把许怀谦给交代了出来,“就是那位制仿银炭的学子,因他从小体弱多病,又受大伯一家欺负,不得不入赘于夫郎家,
在他眼瞎期间,见夫郎为了养家着实辛苦,索性他的田地又分了下来,他就拿自己的田地琢磨出了个种生姜的法子。”
“拿良田去种生姜?”顾凤朝前面所说的仿银炭之事都在正常行列里,其他人没什么插口的余地,可涉及到田地一事,户部尚书不认同了。
“嗯。”顾凤朝颔首,他就知道把这事说出来会引起群臣的不满,他自己死无所谓,别连累了许怀谦,“他自己的地,就五亩,也不是好地,背阴不向阳。”
户部尚书听到这儿眉心才一松,要是那上好的良田去种生姜,简直暴殄天物。
“种了一年的生姜,找走镖的联系上了盛北的医馆!”顾凤朝说着顿了顿,“五亩地卖了七百五十两银子!”
“什么?!”
“七百五十两?!”
“仅仅只是五亩地?!”
听到七百五十两这个数字,整个朝堂都不安静了,就连皇帝也跳了跳眼皮。
种地这么赚钱?!
“是因为生姜价高,而产量不低,才有这个价格的。”看到他们如此惊讶顾凤朝忙又说了,“普通粮食,就算种最珍贵的米,亩产也不过一两石左右,而生姜亩产则高产到一千五斤!”
“一千五百斤?!”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想过生姜居然有如此高产。
那是因为生姜不是主流种植产物,各大医馆虽种生姜,但谁会把生财之道公布出来?
“所以才会种出如此高昂的钱财,”顾凤朝把话题扯了回来,“许秀才是秀才,五亩地不上税,县上收不到税收,不过许秀才已经把种植生姜之法都交给村民了,愿意让他们每家每户种两分地的生姜,还愿意帮他们收生姜去卖,从明年开始,县上的赋税应该能令陛下满意。”
国家才开国,国库空虚,人竟皆知,这个时候能有一个县的赋税缓解国库,也算是回馈陛下了。
“荒谬!”户部尚书觉得顾凤朝简直就在胡说八道,“别说是一个村种植生姜了,就算是一个县种植生姜,所得赋税又能有多少?!”
还能让陛下满意?!
国库差那几千两?!
“不是一个县,是五个县!”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顾凤朝一想到自己反正都是个要死的,也不介意帮帮下面几个县的县令。
“五个县?!”
“正是因为这位许秀才许才子种生姜发了财,周边平溪、云梦、桃源、安宁四个县的县令同样看到了商机,也愿意在不耽误百姓种庄稼的同时,推广高产作物,不拘泥是生姜。”
顾凤朝在桃源县待那几天可没有白待,把该打听的都打听清楚了。
知道其他五个县的县令也要效仿许怀谦时,深深感慨自己真是生不逢时,明明自己早在许怀谦的秀才试卷上就找到了自己想要走的路,可却因为上头有个知府压着不敢有所动静,只能看着他的同僚们大刀阔斧的开干而羡慕。
“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户部尚书听他这话说得清楚,甩了甩袖子,“且不说农户们配不配合,就说做出来了销路这些又该如何去寻找?”
人家许怀谦是恰巧碰上了有医馆愿意收生姜,而且盛北也流行吃姜才赶上的这趟东风,其他东西呢?
别的医馆愿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