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复礼的假期只有七天,除去在路上花的时间,他在季家总共只待了四天。
季复礼离开后,衡玉一行人去上海的行程也提上了日子。
北平被邀请去的文人并不算多,有在学术界鼎鼎大名者,有身为报界先驱的两位先生,还有近几年在北平文坛风头正盛的文人,总共接近二十人。
再加上陪同而去的,上海一行总共有三十一人。
距离火车到站还有半个小时,但已经到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些人是特意赶来送行的。
郁洛和齐珂也在里面。
他们两人过来送一位好友。
大家凑在一块儿聊天,没过多久,一身得体西装、温文尔雅的庄子鹤就提着行李箱到了。
庄子鹤也参加过好几次文人聚会,在场的人都认得他,纷纷打招呼,“庄先生。”
庄子鹤含笑,一一回礼。
有人问道:“庄先生,你与萝梦先生相熟,不知道萝梦先生有没有被邀请前去上海。”
庄子鹤点头,“她也会一同前去。”
郁洛和齐珂对视一眼,都有些惊喜。
郁洛扬声笑道:“那真是巧了,我与我家夫人对萝梦先生那本《黄粱一梦》爱不释手,早就想与先生结识一番,只是先生一直不参加文人聚会,我们也寻不到机会与先生认识。”
齐珂点头,附和郁洛的话。
北平文坛出众的女作者并不多,齐珂算是其中之一。但她所取得的成绩和关注,远远不如萝梦,彼此结识一番对她是有好处的。
有人也道:“的确,我一定要和先生讨论讨论,她设想的后世规章制度有什么?”
庄子鹤失笑,心里也为季曼玉高兴。
两人聊天时,季曼玉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只是偶尔话赶话会简单提到两句。
庄子鹤知道她以前一直待在家里,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再多的,其实就不打清楚了。他不是那种会特意窥探旁人隐私的人,行事落落大方、君子之风,只是不免更为心疼季曼玉,也希望她这一路上能多交些朋友。
话题很快又跳到其他人身上,庄子鹤站在一旁,目光一直落在火车站入口。看到那道熟悉的窈窕身影时,庄子鹤脸上下意识露出笑容来,“曼玉,在这里。”
又与其他人道:“萝梦先生到了。”
在庄子鹤出声喊“曼玉”这个名字时,郁洛身体就是一僵。
好歹也是两年的枕边人,郁洛不至于忘了季曼玉的名字。
熟悉的名字,《光华》里与他形象相近的常梦,两者撞在一起,郁洛心里逐渐升起一股忐忑不安来。
齐珂对他前任妻子不是很在意,一时之间也没多做联想,瞧见郁洛走神,她推了推郁洛,“走什么神?”
现在是夏天,季曼玉穿着一身黄色长裙,头发已经烫过,身上的气质是沉淀起来的温和。
她快步走到庄子鹤面前,正要和他打招呼,余光一扫,目光顿时落在浑身僵硬的郁洛身上。
郁洛对上她的视线,只觉得嘴角更加苦涩了。他还没想好该用什么开场白打招呼,季曼玉已经轻飘飘将视线移开了。
时至今日,她真的没必要为了郁洛耿耿于怀。
她过得好,就是对他最大的打击和报复。
“久仰先生大名。”
“先生的小说当真是越写越好,你的书我都看过,第一本小说还略有不足,但灵气逼人。后来果真越写越好。”
季曼玉道:“诸位过奖了。”
说话间,落后一些的衡玉扶着邓谦文进来了。邓谦文的身份高,众人很快又与他打招呼,场面很热切,唯独郁洛脸上一片苍白,几乎失了血色。
瞧见他这般模样,齐珂心中担忧,“刚刚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回事,身体这么凉。”
郁洛摇头,心中五味杂陈。难以置信,难堪,不知所措……
也就只有他这个当事人才能深切体会到此时的心情。
“那我们去和萝梦先生问声好吧。”
郁洛急声道:“别去!”
齐珂正要问些什么,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
——在等待的过程中,火车已经逐渐靠站。
这时候,郁洛的好友笑着朗声道:“子授,你不是要和萝梦先生结识一番吗,现在怎么一直缩在后面不上前,再耽搁下去,我们可就要上火车去上海了。错过这一次机会,下一次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才能遇到萝梦先生。”
这一番话出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郁洛和齐珂身上。
但当他们看到郁洛的脸色,心里就有些纳闷了,这副模样瞧着不像欢喜的样子啊。
其中最纳闷的就是刚刚出声的好友。
郁洛抿着唇,在众人的注视下回过神,勉强扯出一抹笑容。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季曼玉已经落落大方笑道:“我与郁先生实则认识已久,两年婚姻结束后,已是桥归桥路归路,郁先生这是不知道我的笔名,才想着与我结识一番。”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那些知道郁洛事迹的,如郁洛的好友,如庄子鹤,顿时就想起了郁洛曾经在《新公报》上登报发表的离婚声明。
庄子鹤在惊讶之后,心头便漫上细细密密的心疼,扎得他一阵难受。
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靠近了季曼玉。
当季曼玉诧异望向他时,庄子鹤方才回过神,耳尖泛红。他歉意一笑,移开目光,却没有拉开他和季曼玉的距离。
“火车快要出发了,我们大家快些上车吧。”最后,还是郁洛的好友满头大汗,出声给郁洛解围。
季曼玉一笑而过,提着行李箱,和衡玉一块儿扶着邓谦文先生上了火车。
——
火车里的气味不好,路况也很一般。到达上海时,即使衡玉一脸平静,旁人也都能瞧出她身体不是很舒服。
上海与北平不同,这里的街头建筑、行人穿着摩登气息更重。
下火车时天色已经黑了,有专门的车子过来接他们,衡玉跟邓谦文一辆车,她靠着窗,一直在注视着窗外的流光夜景,时不时与邓谦文聊几句。
车子驶了有半个小时,这才抵达上海大学,他们的住处就安排在学校里面。
第二天早上,季曼玉他们被邀请去参加文人宴会,衡玉独自一人坐黄包车、坐电车,把周围都逛了一遍,还来到了上海最有名的娱乐场所百乐门。
这个地方从建成起,就一直被上海人称为“天上人间”“海上美梦”。名媛喜欢来这里跳舞,富家权贵子弟喜欢来这里寻乐子,谈生意的人也喜欢在这种氛围下促成大单子……
即使是以衡玉的眼光,也得说它当得起“天上人间”四字,单是看门口的装饰,就觉得气派非常。
更何况这时候才是白天,百乐门最热闹最繁丽的场景,是在晚上才会出现。
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衡玉就转身离开了。
她回到上海大学时,季曼玉和庄子鹤正好并肩从外面走回来,远远瞧去,两人就像一对神仙眷侣一般。
衡玉没有打扰,默默走进房间,将手上刚买的一沓报纸全部放在桌子上,从中抽出一份发行量不大的《沪市杂谈》。
这份报纸在上海没什么名气,发行量很小,衡玉找了三家报刊亭,才成功买到这一份报纸。
她没细看报纸里的内容,只是在寻找着夹缝间的寻人启示。
很快,衡玉就找到自己想要找的内容了。
有一则寻人启示,寻找一名叫“李文权”的男孩,说他是在两天前的早上八点,在百乐门附近丢失的云云。
“文权”这个名字,是衡玉和手下联络的代号。
她前来上海的手下姓“李”,在“文权”二字前加上“李”姓,是让她确定手下的身份。
“文权”这个名字出自北斗七星之一的天权星名。天权,在古代道教文化中又被称为“文曲星”,衡玉分别从中取了一字,得到一个比较普通的名字。
两天前,对应的是两天后。早上八点,对应的是晚上八点再往前推一个小时,也就是晚上七点。
这条寻人启示给她传递的信息,其实就是让她在两天后的晚上七点到达百乐门。
她要做的很多事情,都必须确保秘密进行。就比如之前的青霉素研究,因此这样的联络暗号很有必要。而且在这个联系很不方便的时代,在报纸上用暗号联络,其实也不失为一种很便捷的方式。
衡玉已经得到自己要找的讯息,她这才有心思随意翻看报纸。
外面正好传来交谈声,随后是门被拉开的声音,季曼玉的身形出现在房间门口。
“大姐,你回来了。”衡玉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