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致仕以来,陆钦心中第一次如此激荡。
那被深埋在岁月里,早已被打磨得光滑的意气风发,好像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原来早就有先贤如此清晰的定义下高远追求,原来他需要走的路还很长很远。
——
回到帝都第三天,衡玉被傅岑提溜进宫面见太后和元宁帝。
宫女轻拨珠帘,迎衡玉走进永寿宫内。
衡玉这一世的容貌,尽是挑着她父母的优点来长,五官依稀可以看出已逝长公主的影子。
太后瞧见她,眼眶顿时热了,连忙把衡玉招到近前,摸了摸她的脸,“你这孩子在湘城待了那么多年,总算是知道回京看看皇祖母了。”
衡玉乖巧道:“以后估计会一直待在京城,我还怕自己以后经常入宫,惹得皇祖母生烦。”
太后眉开眼笑,嗔道:“皇祖母怎么可能会烦你,我在宫中日子过得无趣,巴不得你这个开心果时常进宫来陪我聊天。”
彼此多年未见,但这些年书信从来没断过,太后待衡玉很是亲昵。
寒暄两句,衡玉连忙端正神色,向太后、元宁帝和皇后问好。
皇后膝下的五皇子穆嘉也在,他今年只有四岁,被皇后养得很好,一张脸白白嫩嫩的,瞧着就让人觉得喜欢。
他年纪比衡玉小,在衡玉行完礼后,一板一眼向衡玉行礼问好,“表姐好。”
衡玉方才笑着回一礼。
在太后身边坐下后,衡玉随意挑着些趣事聊,还把她要帮老师创办白云书院的事情说了。
她言谈自在,待太后和元宁帝的态度都十分亲昵,这就让两尊大佛十分稀罕,不多时太后就一口一个“心肝”喊着。
衡玉入宫没多久,朝堂官员们就都知道了陆钦回京的消息。
离京两年,时间会淡化很多东西。但有些人一朝回归,还是会激起湖面下的暗潮汹涌。
尤其是向礼部尚书这些消息灵通的,知道陆钦回京居然要创办书院,那更是觉得可笑。
礼部尚书冷哂一声,“凭他陆钦的学识,是有能力在帝都创办一所书院的,但真正有志科举的学生,谁敢进那所书院学习?”
礼部右侍郎坐在下首,语气讨好,“大人说的是,下官估摸着,他可能想创办一所给孩童启蒙的书院吧,毕竟镇国公世女今年也就十岁。陆钦在江南待得安逸了,怕是教孩子教上瘾了。”
礼部尚书抬手摸了摸打理整齐的胡须,“也是便宜陆钦了,在江南逍遥自在两年。如果他远在江南,怎么逍遥我也管不着,但在我眼皮子底下,他想办书院,呵!”
冷冷一笑,“和御史打声招呼,明日早朝想办法给陆钦使些绊子,定要让他办不成书院,也千万不能让咱们陛下起了念头,再把陆钦召回朝堂重用。”
元宁帝对陆钦心怀有几分愧疚,这两年元宁帝一直在找机会重新启用陆钦,但每一回都被朝臣挡了回去,不了了之。
把事情安排好,礼部右侍郎就起身告辞离开了。
等人走远,礼部尚书端起手边的茶水,抿了一口。
还没等他惬意一叹,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嘈杂声。
礼部尚书眉梢微动,重重将茶杯放下,脸色阴沉下来。
他起身往外走,绕到不远处的院子一瞧,果然见他那逆子鼻青脸肿,顶着一张苦瓜脸哇哇大叫,就差摊在地上哭闹了。
而他妻子和娘亲正围着那逆子温声安慰着,满脸的心疼。
礼部尚书多严肃端正一人,瞧见这一幕险些气炸,“逆子!你又在外面给我惹祸!你简直,简直……成何体统!”
气得左右张望,想看看哪里有顺手的东西,他非要抄起来把这逆子一顿好打。
鼻青脸肿的山文华条件反射一抖,两手举起来抱住头。
实在是从小到大被他爹骂怕了,打怕了。
但想到他娘和他祖母都在身边,山文华的胆子又肥了起来。
他连忙把手放下来,左右瞧瞧,见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的怂样,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尚书夫人抬手抹了抹眼泪,帮自己儿子说话,“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呢。文华在外面受了委屈,还挨了那小侯爷一顿揍,您不心疼自己儿子就算了,我可心疼着呢。”
老夫人也斥责,狠狠跺了跺拐杖,“就是,官府办案还得先问上几句,你什么都没了解过,居然就直接认定是文华办了坏事!”
礼部尚书脸色一黑,“娘,我儿子什么德行我会不知道吗?他这些年惹的祸还少吗?再说了,就算事情不是他主动挑起来的,他好声好气说话,那小侯爷会和他动手打架吗!”
关键是还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他丢不起这个人!
山文华微胖的身体又是一抖——他爹这个老狐狸,什么都看得透透彻彻。
尚书夫人抹泪道:“老爷,儿子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怎么忍啊!果然不是您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您不心疼。”
老夫人冷哼,“文华年纪小,他不懂事认认真真教就算了,你总是动手打他骂他却不教他,如果你觉得自己儿子不好,那你这老子最该好好反省。”
礼部尚书一听妻子和母亲的话,实在是头疼。
他的年纪不小了,毕竟能做到阁老的,年纪也轻不到哪里去。像陆钦五十岁入内阁已经算是很年轻了。
礼部尚书的长子已经考取进士外任为官,家族后继有人。这个幼子是老来子,又不指望他支撑门楣,所以全家人都多偏疼了一些。
但疼着宠着,山文华文不成武不就就算了,还在纨绔子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也就是现在年纪还不大,只能斗鸡遛狗,还没到能逛花楼的年纪罢了,不然估计也是花楼里的常客。
礼部尚书说:“我每日在官衙兢兢业业处理公务,这小子进了国子监,那里有最好的师资。那些夫子都教不好他,还想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教!”
老夫人眼睛一瞪,“你还有理了,当你娘我不知道国子监南院是什么地方?那里的学子基本都是勋贵子弟,凑在一块儿怎么能学好!”
老夫人坚决认为,乖孙儿不够优秀,都是被别人影响的。
礼部尚书道:“帝都有名的书院就这么几所,以这逆子的成绩和名声,只有国子监愿意收他,其他书院根本不会愿意收下他!”
老夫人哼道:“那就是你这个做爹的没有用,连给自己儿子找个好书院的能力都没有,我看你这个什么尚书阁老也是白当了。”
说着说着,老夫人脾气起来,嘴里的话越来越多。
她是穷苦出身,当初一人拉扯儿子长大,为母则刚,性情泼辣。怼起自己亲生儿子来,战斗力也是一点儿也没削弱。
反正儿子已经变成草了,孙儿才是心头宝。
老夫人就是这么现实。
山文华听得十分爽,在心里为他祖母狠狠比了个大拇指,但他偷偷瞧了瞧他爹的脸色是越来越黑。
现在是爽了,到时候他爹肯定得把这一账记到他身上。
山文华连忙“哎哟”一声。
老夫人和尚书夫人吓了一跳,扶着山文华问“怎么了”“哪里疼”,要把他扶进房间里休息,顾不上再怼礼部尚书。
趁着老夫人和尚书夫人没注意,山文华往后回头,朝着他爹眨眨眼:爹啊,看在我帮你解围的份上,您老人家千万别记仇啊。
礼部尚书压根没和他心有灵犀。
瞧见他眨眼,老狐狸险些给气炸了:真是前世不修,修来这么个纨绔儿子,居然敢用眼神嘲讽他!这种儿子就是打得少了,欠收拾!
——
为了教训山文华,趁着老夫人和尚书夫人不在,礼部尚书论起棍子教训了山文华一顿。
——后果,他被尚书夫人赶去书房睡了一晚上。
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去上早朝,礼部尚书更是一肚子气。
他暗暗磨牙,心想要靠压制陆钦来抒发心底的郁闷。
朝堂上,照理是一些小虾米跳出来把话题引到陆钦身上。说着说着,就有官员说陆钦开书院会误人子弟。
“陛下,臣不否认陆大人学识出众,人品可嘉。但书院院长的思想会深深影响这家学院学子的作风。祖宗之法不可变,陆大人的思想和主张已经被证实是错误的,我们该及时止损啊陛下!”
言下之意——陛下,不仅是书院不能开,陆钦也不能重回朝堂啊!他的思想和主张都是错的啊!
元宁帝撇撇嘴,心说朕怎么不知道陆卿的思想和主张是错的?分明是你们这些人千方百计阻挠,让陆卿的思想和主张得不到舒展。
不过他想到衡玉昨天告诉他的,白云书院的收学生标准,元宁帝又乐呵起来。
没事没事,就先让这些大臣们蹦哒吧,现在蹦哒得越欢,后面打脸才能来得越激烈越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