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这个时候已经是银装素裹。

方锈在北方, 屋里的暖气在上个月就开始了供应，但他没有开。

他不会感冒，所以就算把他丢进冰水里, 他也不会怎么样。

方锈会感觉到冷和冰, 但他的感觉不是常人的那种感觉，他只是有“这是冰的”概念, 不是普通人那种“这东西好冰, 不舒服”的概念。

方锈倚靠在窗户前, 嘴里咬着一支烟, 手里包装上写着“十三月”的烟盒被他捏得有些皱巴巴。

他没点燃这支烟，只是在凭借自己超出常人的味觉在品味。

不点燃是因为点燃了会有一点温度, 方锈的感知超出常人，这点温度会破坏现在的环境。

——现实世界的这份冷，和某个神的体温很接近。

【你想祂了。】

方锈承认得大方：“毕竟半个月过去了。”

临近年关, 出门就能够感觉到热闹，方锈也不是觉得孤独了，就是单纯有点想某个总是喜欢动手动脚的神了。

方锈合上窗户，把烟放桌上打了个哈欠：“写报告吧。”

拖了“父亲”这么久, 他得写点什么了。

写什么，方锈也已经想好了。

“父亲”并不知道游戏世界的存在, 他以为宋昰被征召到特殊部门, 总得要去里面做什么, 但其实不用。

方锈就写宋昰现在在家办公，很少出门, 至今未探查到特殊部门所在地就好了。

某位神总说人类对神明的想象太匮乏, “父亲”他们对他的想象也太匮乏。

方锈现在的身体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他们却根本不知道方锈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方锈在上周已经成功地找到了公司特殊部门的驻扎地。

那是在一个深山, 在山体里建造的基地，山脚下还安排了人装作住户盯梢，山里也有假装是农民工的人巡逻。

他们的布置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但方锈就是能够在□□上穿针引线的那根针。

虽然没能进去看看，可方锈已经知道了他们外面的情况，确定了地点。

这些是宋昰所不知道的，而方锈只需要告诉宋昰，宋昰就能告诉破晓。

——在游戏世界“停服”前，宋昰和破晓的人有过联络，宋昰现在是二五仔中的二五仔。

简单来说就是，他既是公司的人，又和破晓谈成了合作，还和方锈有合作。

宋昰不放心方锈，因为公司拥有绝对控制方锈的能力，他得上双重保险。

【他对公司的恨真的到了一定的地步…我看了你的记忆也没太想明白为什么。】

方锈给予赞同：“人类的感情真是复杂。”

他说到这个，又若有所思：“可能是我的罪孽，过去的我，在他心里种下了什么种子吧。”

方锈觉得过去的他，也就是是十三身份时候的他，应该也是想逃离公司的。

但那个时候他的身体是有限制的，就算再强，也是人类的身体……

不对啊。

方锈终于正视起了件事：“如果我真有‘父亲’他说得那么强，我一个人想要脱离公司还是很简单的，我不觉得我有那么好的心思会想要顺带灭了公司。”

他也不觉得他还会想着要带上秋厉他们。

难道说……

【公司对你过去的身体也做了什么限制。】

灵把他脑海里的念头说出来：【比如在你身体里装了炸弹。】

以现在的科技，真的能够做到，就算是往前倒二十年，也能做到。

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推出了人工心脏，并且在医疗广泛使用，解决了很多心脏疾病

的问题。

现在现实世界的人均寿命已经达到了150+，60岁都只能算是中年了。

方锈轻啧：“这笔仇我得记上。”

方锈发送完报告后，看了看时间：“去找老韩吧。”

方锈是在墓地找到韩淮的。

本来公司的人去世后，是不会立碑的，因为没有身份证明。

公司的人也觉得没有必要，立碑是一件容易留下痕迹、暴露的事。

但韩淮给自己的爱人立了衣冠冢，鉴于一些原因，公司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韩淮的爱人叫图葵，方锈只在照片上看见过，是韩淮给他看的。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温柔的女性，只是她也是一个赏金猎人。

韩淮其实没怎么跟他们讲过图葵的事，就说他们是在一次任务中认识、然后互生情愫。

方锈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点，也穿了件大衣，套在自己的T恤外面。

他说话时有白雾呼出：“去你店里没见着你，就知道你在这了。”

韩淮笑了下：“她怕冷，冬天总是喜欢往我怀里钻，这几天雪这么大，我就想来陪陪她。”

他是坐在墓碑旁边，挨着那冷冰冰的石碑的。

因为来见图葵，韩淮也收拾了下自己，把那乱糟糟的头发洗了，吹干后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又刮掉了胡子。

整个人看上去爽利多了，也帅多了。

就是一个帅大叔的形象。

方锈往前走了一步：“不介意吧？”

韩淮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于是方锈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你想她吗？”

韩淮摸了摸烟盒，递给方锈，自己点燃了一支：“当然。”

方锈想了想：“我其实有一个想法。”

韩淮吐出一个烟圈，玩笑道：“你不会要告诉我，你有复活她的办法吧？”

方锈点头：“但你得有她的基因，比如一管保存得很好的血。”

韩淮沉默了下来。

方锈低头看了看烟盒上的牌子，又推回给了韩淮：“我不抽这牌子。”

“…毛病。”

韩淮只嘀咕了这么一句，就再次安静了。

方锈也没有催他，只是坐在台阶上静静地眺望着远方。

他在想一些事，比如要怎么样彻底摧毁公司。

因为就算他找到了特殊部门的所在地，那也只是一个根据地，是培养人的地方，比如叶隐珏小时候就住在那。

现在，像雀鹰、荧惑他们都是住在游戏世界里了，特殊部门和公司得同一时间解决，影子公会也得同一时间。

斩草要除根，对待公司这种庞然大物，一步步来会导致春风吹又生。

方锈想起了解行水用过的战帖，这东西他在商城里找了，没找到，难道是要抽出来？

【这是以前的道具，现在已经废除了。】

灵说：【是很久以前的，按照现实世界来算，应该有二十年了。】

方锈想了想：“冒昧的问一下，是因为什么被废除的？难道有人在战帖上写神的丨名丨字？”

【你猜得对。】

方锈心说我不仅猜得对，可能还能猜到是谁干的这事。

毕竟当初他听说解行水给杀戮公会整个公会下了战帖时，就想过这玩意这么牛，能不能把神的丨名丨字写上去。

“然后呢？”

【然后游戏世界出现了一点崩坏，这个道具被紧急废除。】

灵道：【因为战帖上是要填写副本名字的，而且会强制将人拉入副本，而不是说人的一部分。就比如说你在战帖上写祂的名字和副本名字的话，那么副本

会将祂整个拉入游戏，但副本无法容纳祂真正的存在，所以会崩坏。】

方锈懂了：“不是拉祂现在这个人类形态，而是原本的形态？”

【是的。】

方锈又问：“你见过吗？”

【见过，但也不算是见过。】灵平静道：【没有人可以看见祂真正的模样，这和感情无关。】

方锈扬眉。

所以解行水原本的模样可能也不是他所猜测想象的那样？

【是进行过一点包装的。】

灵给予肯定：【祂才是真正的不可名状。】

方锈若有所思地揉了下自己的额角。

他这一次没有什么眩晕恶心的感觉了。

【因为你本身知道的够多了，而且你的等级到了八十级，你以为为什么要八十级才能参与神战？】

在灵说这话时，方锈就懂了他的意思。

游戏世界设立什么角色等级，并不是为了贴近“游戏”，而是因为人物等级本身就代表着一些东西。

或有意、或无意，人们也许知道、有所察觉，又或者遇见了但并没有发现……反正他们或多或少面对了一点这个世界的秘密。

“神战”，并不是单单指冲击神榜的一次战争、机会。

这也是窥探世界的机会。

【而且你的身体现在处于半污染的状态，一般邪神产物对你都不会有影响，你稍微越界去探寻世界的秘密也不会怎么样。】

方锈并不诧异。

毕竟他可是心口纹着邪神产物，手上还长出了树皮的男人。

一般人无法做到这一步，但他现在的身体很特殊。

这具身体，不属于现实世界。

方锈和灵聊了会儿有的没的，韩淮才终于开口：“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方锈认真地想了下：“我也想过很久，答案是我也不知道。”

他说的复活，是基于他自身的一个情况给出韩淮的可能性。

但方锈觉得，自己是没有死过的。

他只是因为还有基因留存在现实世界里，所以被公司的人用基因拉到了现实世界。

没有记忆，可能是因为公司；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自己。

因为某个神说过，他把记忆交给了祂。

方锈分析过，依照自己的性格，在发现自己还有东西留在公司，还是基因这种…肯定会膈应得不行，一定会借机回来，干脆把公司端了。

但他在游戏世界可能因为升维了又或者怎么了，没有办法带着记忆回来，要选择的话，一定会把记忆交给解行水。

和现在的局面就一模一样。

方锈是没有死过的，哪怕宋昰他们都说十三在那场任务中尸骨无存，可“尸骨无存”就足够让人存疑了。

他完全有可能是进入了游戏后再也没有出来。

但图葵是真的已经死了。

方锈能够确认自己无论是谁都是自己，是因为他没有死过，就没有复活一说，也没有重来的说法。

可图葵呢？

用这种方式复活的图葵，还是图葵吗？

方锈找不到答案。

灵也给不出答案。

人类的灵魂是脆弱的，神明可以一个念头将其捏碎；但人类的灵魂也是复杂的，就连神祇也会被其吸引。

基因只是承载了一部分灵魂，不是每个人都像方锈这样拥有【灵魂分裂】的技能。

又是好一阵沉默和寂静，最终韩淮笑了笑，嘶哑的嗓音带着像是已经七老八十了的沧桑感：“如果能跟她聊上一句，我肯定会问她愿不愿意，她要是点头，就算我付出什么代价我也愿意将她复活。”

他

说：“可我没有办法问她的意见，我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真正的投胎、轮回转世，如果有，她现在应该已经摆脱了公司的一切，包括属于公司的我…公司是她这一生最大的阴影，我不能将她拉回来。”

方锈知道他已经有了决断：“抱歉。”

韩淮摇摇头，又忽然说：“我好像没跟你们说过我和她的故事。”

确实。

方锈：“你想说吗？你想说我可以听。”

他支着下巴偏头看韩淮：“我是个很合格的树洞。”

韩淮当然知道：“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眉眼微微温柔：“图葵虽然是赏金猎人，但她每次都被任务折磨得很痛苦。我和她第一次搭档时，她在后方给我打支援，我看出来了她的死志。”

图葵比韩淮清醒得要早，她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就算是经历了公司的洗脑包，她也仍旧是个善良的人，可她又没有办法违背公司。

尤其在公司灌输的那些理念里，还有“你的命不是你的，而是公司的，你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死”，所以图葵连自杀都做不到。

她在痛苦煎熬中，下的决定是下一次任务失手，让自己死在任务里。

可那一次任务，偏偏遇上了韩淮。

韩淮是教官，他很强，他救下了她。

图葵就更加痛苦了。

她感谢韩淮，可她也是真的想要有一个解脱。

大概是求死心切，图葵将自己的现下的状况全部跟韩淮说了，韩淮受公司影响很深，虽然偶尔也会觉得不太好怎么样，但这些都是一瞬的念头。

图葵就是将星星之火彻底点燃的那个引子。

她诱发了韩淮的“觉醒”。

“……那次任务过后，我回去就一直在反思她提出来的那些问题。”

韩淮吸了口烟：“他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凭什么决定他们的生死？这世上明明有法律，我们为什么要动用私刑？”

“公司的确救了我们、收留了我们，给了我们家，可其他人、大部分人的家不是这样的。”

韩淮回想起那段日子，是温暖的回忆，也是苦涩的：“我也陷入了很久的自我怀疑。”

但公司的洗脑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够摆脱的。

最终韩淮和图葵违反规定私底下见面了，又因为同在公司，配合着出了两次任务，也在公司里见过几次。

两人就这么互相喜欢上并坠入爱河，他们甚至约定过一起殉情，结束这一切。

方锈没想到韩淮还和图葵做过这样的约定：“那你们为什么没有？”

“是我太自私。”韩淮苦笑：“我和她认识的时间太短，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我想向公司打申请，结婚、然后退休，去公司干点文职，干几年，和她好好在一起几年，再……”

但是他们没有等到这个“再”。

公司安排了别省他没有见过的赏金猎人，伪装了一场仇家上门，摧毁了所有的一切。

……

韩淮起身，拍拍方锈的肩膀：“我知道你是想帮我，不过其实没必要。”

“因为我很清楚。”

“我爱的图葵，已经被不请自来的宾客杀死在了那场属于我们俩的婚礼上。”

一个月的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等到到了1月30号这天十一点五十分，方锈登时就精神了起来。

还有十分钟，游戏世界里的除特殊玩家以外的所有玩家都会被弹出游戏世界。

方锈觉得这个【特殊玩家】很值得考究，是指像赵周正这样受到“神罚”的玩家？还是指神榜上的一

些玩家？毕竟庄梦说过，神榜上的“神”，大多都有迹可循。

庄梦甚至知道【正义之枪】的真实名字叫什么。

方锈问她能说吗，庄梦说可以。

她告诉了他【正义之枪】叫原情，方锈也念了这个名字，并没有发生任何事，哪怕是当初他喊“洐”的时候的窥视感都没有。

方锈登时就在霍得的心惊胆颤中懂了：“所谓的神榜上的神都不可言说，不过是一种装逼手段。”

庄梦没有否认：“有些是为了保护自己，如果说出来会被查出来现实的身份，人总是有一些无法斩断的亲缘关系。”

“有些是因为拥有狂热信徒。”庄梦说：“毕竟在这个游戏世界里，人性被泯灭是很常见的事。有人利用□□号胡乱行事，就比如杀戮公会，他们自诩信奉【希望与守护】，猎杀所有他们所说的对其不敬的人，以此来宣泄自己的欲丨望，给自己杀人的动作找个理由和借口。”

然后他们因为惹到了方锈，被某个神亲手杀死。

庄梦：“而游戏世界不只有一个杀戮公会。”

她道：“比如说神榜第八的【死神之镰】就是这样，他们公会【予以永夜】就会对对【死神之镰】不敬的人出手。”

所以真正不可言说的可能只有解行水。

那时候方锈就下了这样的定义，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

现在，方锈在等待一场行动。

一场破晓和影子的碰撞。

破晓肯定掌握了影子公会一些人的踪迹，就像影子公会的人也掌握了破晓的一些人的痕迹，不然当年不会让方锈去杀庄梦。

方锈不知道要去哪找影子公会的人，但他知道怎么找。

他现在就蹲在异常事件管理局对面的天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