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响起一串脚步声,配合侍应生引路的动静引得方兰母子转过头。
顾修义带着纪阮赫然出现在落地窗边,也不知道过来多久了,他们竟然都没发现。
方兰表情僵了一瞬,毕竟她刚才那些话确实不好听,也不确定顾修义两口子听到了多少。
但说到底,顾修义对老头子的厌烦不比她母子两少。
老头子一生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当年她和顾兆旭的事捅出来,顾修义他妈清高了一辈子轰轰烈烈要闹离婚,老头子怕闹大了没面子,是怎么把顾修义他妈逼出抑郁症,又是怎么把她困死在精神病院的,方兰记得一清二楚。
顾修义只会记得比她还要明白。
这些年,他青出于蓝,仿照老头子做法把老头子困在顾宅七八年,但全家人都知道,只要老头子不死,他心里那口气就永远出不干净。
所以即便顾修义真的听全了,也不会和他们母子上纲上线。
从这一点,他们和顾修义的立场是一样的,都盼着顾昌云早点死。
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作恶了一辈子,临了了甚至没一个人真正为他伤心一场,何其可悲呢?
想到这里,方兰舒心地摆出笑容,款款上前:“哟,修义来啦,怎么也不出声,倒吓我一跳呢。”
顾修义搂着纪阮,当做没听到母子俩前面的一大段话,寒暄道:“看你和小礼聊得起劲,想起你们也很久不见了,就没准备打扰。”
“哎哟瞧你说的,我们有什么好聊的啊,”方兰嗔笑:“倒是小阮你身体还好吧?之前听说你受了伤,阿姨可担心了呢。”
纪阮礼貌道:“没事了阿姨,早就恢复好了。”
“是吗?”方兰装模作样地松了口气:“可我瞧着气血还是有点不好,得多休息啊。”
纪阮点头笑笑:“谢谢,我会的。”
顾俢礼鼓起勇气往前一步,看向顾修义尊敬道:“哥。”
顾修义视线落到他身上,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小礼啊,回来多久了?”
“昨天到的。”顾修义恭敬。
“嗯,”顾修义点点头:“那就放宽心住一阵吧。”
顾俢礼眼睛一亮,可兴奋的情绪还没涌上头,就被顾修义一盆凉水泼过来:“暑假结束继续出国好好学习,别让你妈担心。”
顾俢礼脸色淡了不少,喏喏道:“诶,好,谢谢哥的提点。”
到底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几句寒暄几乎用尽了一年来攒下的话题,一时间厅内都没人说话。
顾修义是懒得开口,方兰母子是实在找不到话说了。
须臾,方兰和气地笑起来:“嗨,咱一家人傻站着干嘛,都去看看爷爷吧,他见咱一家子聚在一起肯定高兴!”
虽然不觉得顾昌云看到他会感到开心,但到场后看望下老爷子的确是应尽的礼数,顾修义见纪阮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也就没有推辞,和方兰母子俩一起上了楼。
顾昌云住在舱内最安静的一间套房,没进门纪阮就听到里面传来滴滴答答的响动。他住过无数次院,相当清楚这是制氧机会发出的声音。
推门而入,果然看到顾昌云半躺在床上,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身旁还站着个男护士。
他比一年前看起来枯槁衰败了不止一点半点,皮肤黝黑苍老,遍布老年斑,脸上皮肉耷拉地挂在头骨上,行尸走肉一般。
纪阮上辈子得绝症时,见过不少和自己同一间病房的人一个个死掉,他们的状态,就和此刻的顾昌云差不多。
纪阮心下了然,这是大限将至的模样。
但正因为他见过太多死亡,反而愈加惧怕看到这样的面孔。
顾兆旭和方启明都坐在一边,方启明打眼一看,挑了挑眉:“哟,这么热闹,都凑一起来了?”
方兰迈着小高跟盈盈走近:“这不在大堂遇到了吗?我寻思着反正都是要来看爸的,干脆大家一起来,也热闹些啊。”
她说着弯腰扶了扶顾昌云的肩,贤惠地关心道:“爸,您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啊?”
顾昌云动了动,氧气面罩里发出一声轻哼,显然是不满意方兰的触碰。
方兰笑意一僵,收手偏头理了理头发,在顾昌云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护士给他们一人搬了张椅子过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坐在床边,乍一看倒真像和气的三代同堂。
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顾忌着老爷子的身体,这场天聊得难得的温和,至少大家表面上看起来都很有礼貌。
十几分钟后,顾昌云拉下氧气罩,喘息地咳了几声,抬抬手嘶哑道:“都……留下来吃饭?”
他这副身子哪里还吃得下饭,众人一听就知道,老爷子这是撑不住,在下逐客令了。
顾修义第一个接下话头,揽着纪阮起身:“我们就不留了,纪阮肠胃不好,不麻烦爷爷将就他。”
方兰也跟着站起来:“是啊,宴会那里还有些事等着我处理,我得去看看,晚上给您办个热闹的生日会啊。”
说罢,其他人也都客客气气地告辞,一群人一哄而散,房间里又只剩下制氧机滴滴答答地响着。
出来后,纪阮垂着头没说话,脸色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
顾修义揽着他往船首的贵宾套房走,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怎么了宝贝,吓到了?”
顾昌云一辈子都不是个心善的人,人之将死时也没能让他的眉目看上去和善几分,反而因为疲于隐藏,更加显露出入骨的刻薄。
再加上沉疴已久带来的暮气,整个房间里都飘荡着一股隐形却格外压抑的,死尸一样的气味。
如果是小朋友进来看到了,大概会当场吓哭。
而纪阮在顾修义心里就是个娇气得不行的小朋友。
纪阮倒不至于被吓到,只是任何一场死亡都会勾起他心底深处不好的记忆,让他从心里到身体都格外难受。
“……没有,”纪阮摇摇头,脸色有些疲惫:“我只是觉得,他可能就这几天了。”
“我知道,”顾修义撑着纪阮的脸,轻声说:“刚才屋子里的所有人,心里都一清二楚。”
他目光沉沉的,夹杂着很多晦暗的情绪,有阴郁、有恨意,似乎还有一种走到悬崖尽头时的解脱。
看得纪阮心头一跳,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顾修义回过神,感受到纪阮手心有些发冷,才明白现在是他自己把纪阮吓到了。
他连忙将纪阮拥进怀里,轻轻拍他的背:“没事,不怕了,不想这些事,我们回房间吃点东西,再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纪阮明白自己不该被这些影响情绪,埋在顾修义怀里汲取温暖,努力调整状态。
良久,顾修义才听到怀里的人很轻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