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姚凌舟没印象。
“你执行的是谁的命令?”
姚凌舟几乎质问道:“当年杀我。”
闻言,纪寻张嘴就要说,却又突然想起自己失忆,只能怔愣半晌,回答:“不知道。”
但他在疑惑中笃定:“我没有瞒你,我告诉你了。”
“任何事都是。”
姚凌舟知道。
“我忘了。”姚凌舟面无表情宣布事实。
“嗯?”纪寻愕然,“怎么可能?”
姚的记性一向很好,他们两个相爱时,由于纪寻个别时候太疯太不是个东西,姚凌舟每次都会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记下来,等下次纪寻再找事儿便把这些恶行拿出来甩他脸上,让他丢人!
姚凌舟从不刻意去记任何东西,就是自然而然地记得了。
恋爱期间纪寻每次犯病,犯了几次,为什么犯疯病,发疯过后表现如何,姚凌舟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甚至纪寻某天不听话了,按着姚凌舟多做了几回,姚凌舟都能给他把这件事明明白白地挂上清晰的日期。
绝不可能出现这种忘了的情形。
简直是照相机式的记忆。
就好像他是一台机器,从不会出错。
但姚告诉他,他忘了。
而且他没有意识到是什么时候忘记的。
太阳终于从明亮的天空升至硕大无比的超声仪端上方,让未启动的超声仪端在地面上投下更黑暗更尖锐的阴影。
光线映在五楼的公寓玻璃窗上时,在中间巧合地射出一道又细又漂亮的彩虹。
稍微一眨眼,那股美丽便转瞬即逝,只剩刺眼的亮光。
姚凌舟唇瓣紧抿,脸色冷得犹如千年冻土,可那只垂下的异样眼眸裸.露出些蓝色,里面藏着抹未知迷惘。
纪寻的呼吸与声音都很轻,却冷淡极了,将姚凌舟似在冻土之下的面容击出一条裂缝。
一粒雪花下落,覆着在雪山之尖,声音微乎甚微,几乎无人听见,但在此时却振聋发聩。
曾经所认知的视野崩塌,雪谷塌陷让雪花纷纷扬扬地漫山遍野,地动山摇,无数雪崩将地面上看雪的人深埋地底。
那可怕的认知在心头循环萦绕。
有人动了姚凌舟的记忆。
但姚凌舟却毫无所觉。
“是谁动了你的记忆?”诡异的沉默过后,纪寻音色低沉,很危险。
是谁动了他的记忆?
姚凌舟毫无印象。
仔细思索,姚凌舟每年的记忆都没缺失。他如何在福利院长大,如何在学校上学,如何在生活中工作,每一道经历都从未中断。
他并没有见过什么特别奇怪的人。
……当然,除了纪寻。
毕竟这小畜.生找上他便是为了杀他。
那是16年前的09月19号,学校开学已经将近20天。
姚凌舟任职年轻教授的第一年,他在路上遇到了身高腿长的纪寻。
路两旁生长多年的梧桐树叶浓密,在道路表面投下几乎水泄不通的阴影。
纪寻和几个朋友说着话,由于长相与身量都很出众,他无非是最亮眼的那个。
可姚凌舟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杀意——对自己的杀意。
因为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死不了的怪物,姚凌舟不怎么交朋友,跟谁交往都从不深入,更不会和人发展感情关系。
不会让别人觉得他太望而却步,但也没办法让别人觉得他太过亲近。
始终都是自己一个。
他对活不活这件事非常不在乎,反而对死很感兴趣。
中二时期更是没少干会让自己死掉的危险事情。
可每次的结果都让他大失所望。
他活得好好的,却疼得受不了。
自.杀可以,但谁他妈那么想不开每次都让自己疼啊。
又不是神经病。
七八年过去,姚凌舟果真没再干过傻.逼事。
可那股明目张胆的杀意,却让姚凌舟心底升起了兴奋。
犹如突然找到生活的意义。
这是他的猎物。
他看向纪寻,后者亦在人群中看向他。
年轻人情绪明烈,看着纪寻眼底裸.露出的势在必得,姚凌舟友好地对他勾唇微笑。
当天下午回家,纪寻便“不小心”地出现在了姚凌舟小房子对面的马路上。
姚凌舟正要开门,见此情景瞬时收手,走过去问:
“叫什么?”
纪寻没想到这人这么主动,脸上表情有瞬间的疑惑。
但很快便恢复如初,回答了自己的名字:“纪寻。”
“哦。”姚凌舟点头,“成年了么?”
纪寻:“成年了。”
“多大?”
“……19。”
“哦。”姚凌舟挑眉,“可以。要做.爱吗?”
纪寻当场傻在原地,眼里属于年轻人的明烈张扬都没了,势在必得更是不知道被扔去了哪个犄角旮旯,茫然换成“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发展?”
但那双护目镜后的眼睛似是会蛊惑一般,不由自主地想要让人走进去,陷进去。
纪寻警惕起来,心想美人会杀人于无形,心脏却没出息地狂跳不止。
姚凌舟勾唇,以命令式的语气道:“过来。”
紧接着他们就打了起来!并不是因为纪寻说是为杀他,姚凌舟为保命而打——姚凌舟不需要保命。
是为了体.位谁在上在下!
因为他们两人的造作,姚凌舟的家变得一塌糊涂,脏乱得没眼看。
可从夕阳西下到月明星稀,他们都还没分出胜负,只堪堪打了个平手。
姚凌舟从来没觉得这么酣畅淋漓过,因为有人可以和他打架了,唇边畅快笑意压都压不住。
而纪寻脸色却不太好看。
不是因为他和姚凌舟打了平手,而是他没想到这人武力值竟然这么强!
要杀他是个问题。
为保险起见,纪寻没有像往常执行任务见到目标就说”我来杀了你”这句预防针,而是静观其变。
谁成想静观到了床.上,静观了八年,最后静观到心里。
纪寻还先在这场任务中判定了自己无期徒刑。
稍微不如他意了,姚凌舟就得在床上受多少罪。
...
八平方米的房间里,姚凌舟抬手轻推护目镜,心道,真是自作孽啊。
那纪寻当初又是为什么要杀他呢?
纪寻那时说:“没人告诉我原因,但你必须死。”
说完他还连忙解释:“这只是上面对我下达的命令,我已经倒戈了。”
……
“谁动了你?”纪寻又问了一遍。
这次声音里只剩下冰冷,以及无法忽视的肃杀。
可以确认的是,纪寻确实告诉过他要让他杀自己的上面人是谁,但姚凌舟也确实没了印象。
姚凌舟压下心头万千,沉声道:“你先管好自己吧。”
脑子都被掏空了还有心情在这管他。
“你不记得,”纪寻轻声确认,点头,墨色的瞳孔深处讳莫如深,“那我替你找出来。”
国防中心。
“中将,中将——上将回来了!”年轻军官一股脑儿跑到办公室,连最基本的上下级礼仪都顾不上。
郑信立马从桌后站起,焦急道:“在哪儿?”
“在……”
“带我去。”
“是!”
白蚁病毒爆发时,钟夏冰第一时间向阿尔法特种兵部队下达命令,无论如何,要竭尽全力救下尽可能多的民众。
1 2 年前,钟夏冰就在那场白蚁病毒里立下不可磨灭的战绩。
清洗城市污染、采取病毒标本,全是由他带领分队完成的。
人上升到上将这个职位,身居“幕后”布署战况比较多,不到迫不得已根本不会再上前线。
哪怕是郑信中将,都是做下达命令的决定比较多。
可钟夏冰就像天生闲不住的兵痞子,从来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军方基地,静等前线传过来的战况数据。
他每次都要参与其中,从没有例外。
搞得他一点也不像个上将。
察觉这次污染全面爆发,郑信在国防中心总部忧心得吃不下饭。
他们的上将也在前线,和阿尔法各个分队相同,失去联系。
幸好,阿尔法各个小分队已经传达过来消息,钟夏冰也回来了。
“怎么受这么重的伤?”脸上带着口罩的白大褂医生,微弯腰给坐在床头的男人处理伤口,语气严肃。
入目之处满是血污。
整片胸膛都几乎呈糜烂似的流着血,似乎那些血肉已经坏掉无法再长合。
虬结在臂膀处的肌肉紧绷成块状,粘稠的鲜血顺着小臂蜿蜒而下,将由于大力抓住床沿,而凸起青筋的大手旁边的白床单染脏。
钟夏冰额头布满冷汗,嘴唇一片苍白,他鼻尖有枚很小的褐色小痣。
兴许是心理原因,医生看着都快褪色了。
闻言,钟夏冰呼出口气,简短道:“碰到点棘手情况。”
医生皱紧眉头,说道:“麻药……”
“不打。”钟夏冰拒绝,语速极快且坚决,“就这样。”
孔德医不是第一次和他进行这种对话,气笑了:“你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说着,又一滴冷汗从钟夏冰鬓角滴到蜷在大腿上的手背,混合着手上的血迹,像朵被砸碎的血花。
他对麻药的抗拒程度就像老鼠见到猫,用了就能死一样。
可这位上将十几年前受伤还没这么硬汉呢,麻药该用用该使使,真是年纪越大性子越怪。
一不小心孔德医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病房里一阵沉默,钟夏冰苍白着面色,说:“我刚过完150岁生日。”
“倒也不用说我年纪大。”
“凭什么不说?”孔德医哼道,“都快步入中年行列了。”
“你还以为你18?”
钟夏冰:“……”
“我离中年还有30……”
“上将!”郑信从走廊里闯进来,满脸焦急。
待看清眼前人是什么模样,他喉间一哽,快步走过去:“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看见来人,钟夏冰不高兴的脸这才一松,柔和了些。
孔德医阴阳怪气:“都上将了,仍然挡不住上前线的心,刚才竟然还以为自己刚成年,仍然连麻药都不用。”
“……”钟夏冰脑仁儿疼,抬手捏住眉心,道,“郑信,把他嘴缝上。”
孔德医都和钟夏冰相互嫌弃几十年了,郑信理都不理,自顾自问:“还有其他伤吗?”
孔德医:“哼,再有其它的伤他就可以直接死了。”
钟夏冰:“没有。”
二人异口同声,结果说的是相同的,郑信松了口气。
随后他问:“上将有碰到什么污染物吗?”
话落,钟夏冰面沉如水,但没丝毫惊讶,且闭口不言。
他的表现不像是外出执行任务偶然遇到污染物的样子。
郑信以为是孔医生在这里不好说什么,便没再问。
孔德医给那些烂糜的伤口清洗消毒,上药缠绷带。
二十分钟后一切弄好,他看了眼钟夏冰更加苍白的脸色,蹙紧眉头骂道:“疼死你得了。”
“有事让人叫我。”孔德医走时对郑信嘱咐了一句,后者点头应下。
钟夏冰疼狠了,嘴唇已经由惨白被抿得染上润色,看过去却并没有在那张脸上增添什么好看的气色,反而衬托的那股病弱更加明显。
鼻尖上的褐色小痣真的看不清了。
他阖上眼睛,喉结滚动,满胸膛的绷带让他看起来像具苏醒的木乃伊。
点滴从天花板的悬浮器上垂落,细长的针尖严丝合缝地扎进小臂内侧的静脉血管里——钟夏冰两只手背伤痕累累,扎针都没好地方。
他应该休息。
郑信虽然担忧,但知道此时不该多问什么,道:“上将,你先好好休息,我去……”
“休息不了,”钟夏冰开口说,“睡不着。”
郑信眉宇高高地耸起,皱成一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钟夏冰每次负伤都无法好好地休息,更没有一次陷入过昏迷。
相反,他的意识似乎还相当清晰。
可能是跟他不愿意再用麻醉有关。
钟夏冰睁眼,道:“说说话吧。”
郑信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摆好了说说话的准备。
钟夏冰按住胸口,吐出那口疼痛的气息,道:“防污染中心A1 研究所说找不到安启森了,疑似死亡,但没见到尸体就还有一线希望。白蚁病毒终极抗体在他手里,所以我去找安启森。”
“防污染中心?”
钟夏冰沉默,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郑信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
“防污染中心已建立百年,污染物那时候就发现了,不过它们都很温和,没有攻击性,研究所这才有时间一直攻克,”漫长的静默过后,钟夏冰突然开口,简单解释两句,便自顾自说自己的任务,“如果安启森没死,我想找到他……让他二次启动救世主计划。”
救世主计划?
郑信莫名一凛,感觉一股凉意从脊背蹿到头顶。
他看到过。
那份只余扉页和末页,在25年前就已经终止掉的、不为人知的计划。
钟夏冰自嘲:“但造物主计划里的主干已经死了。救世主也找不到……”
“应该总有办法的吧。谁还能将救世主二次启动呢,”他喃喃,“只能把希望寄在安启森身上,他是Professor T的学生。”
郑信凛然:“造物主?”
“宋添。”
宋添本来要继续去基地门外看看,谁知道走着走着又和战友们进了同一栋公寓楼。
“啊,怎么了?”
温阅用戴着黑皮手套的食指挠了挠脸颊,问:“咱们目前那个,就是你们用的……”
“啊,”宋添了然,自然接过话,“箭磁。”
“对,”温阅点头,还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成,批发的了?”
听见“批发”宋添还怔愣了下,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即刻正色:“和你的不一样。”他沉思片刻,说,“上面说进行击杀非人类的箭磁,会让被感染的污染异变停止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就是把他们扔进焚化炉的最佳时机。”
而且那时候是杀死人体,阻止变异持续进行。
“但无法彻底终止异变,它能力不足,”宋添道,“适合在基地门外对人类……”
他垂下眼眸,低声:“进行判决。”
“不适合上战场。这种箭磁只能对污染物造成伤害,如果找不到污染物弱点,那就没用。”
“相信你们在路上已经有了了解。”
常春藤的污染物,不把整个头薅下来斩断脊椎神经,它就会一直发动攻击。
温阅沉重点头:“嗯。”
宋添拍拍温阅的肩膀:“可那把箭磁可以将非人类基因彻底消除。”
“永绝后患。”
也就是说一个正品,一个次品,而正品似乎全世界还只有唯一一个,所以用处也就不同。
但那把箭磁都是纪寻在用,是上面明确规定让纪寻执行任务击杀任务目标的。
但纪寻击杀的到底是什么目标,他们中没一个人知道。
击杀任务目标时,纪寻向来是单独行动。
“那……”
“咚!”
走廊里的某间房内传来道肉.体撞门的声响。
温阅和宋添立马扭头去看。
当看清是谁的房间时,二人表情都有点意味深长。
宋添脑子里想起纪寻罚站时的乖巧模样,有点恶寒,温阅则心道,队长和大哥不会又打起来了吧?
...
“狗东西,别找事。”姚凌舟抽出自己在对方手里的手腕,冷声警告。
纪寻半边身子抵着门,闻言轻笑:“你家暴我,还说我没事找事。”
“姚,我好冤枉啊。”
姚凌舟去拉门把手:“滚出去。”
纪寻反手按在姚凌舟腕上,双双较劲,谁也不让谁。
“我错了,不要生气,”纪寻收起惹人烦的笑容,声音放得更加轻软,“那我再问一遍,那个碰了你记忆的人,到底是不是你那个……男朋友。”
不然谁会让姚这么没有危机感呢。
想到姚在那八年里曾经那么相信过另外一个人,纪寻的眼睛就怎么也维持不了他表面上的那般平静。
他下颚线边的咬合肌不自觉地咬下去,又放松,明显动用了十成十的自制力。
“不是。”姚凌舟回答。
纪寻静默,半晌又问:“他在哪儿?”
姚凌舟面无表情,道:“死了。”
明显完全没料到这个答案,纪寻表情僵硬片刻。
随即便很不甘心地问:“死了?”
似乎没有亲手杀了这个人让他很不爽。
“是啊,”姚凌舟道,“死去的人至高无上,是我心里的唯一。”
“无法超越。”
纪寻不自主握紧姚凌舟仍旧搭在门把上的手,失了分寸,失了力度,手背上青筋肉眼可见地凸起绷直。
姚凌舟抽回手,笑了:“你跟死人争什么?”
“……”
是,跟死人争什么?
跟死人争什么。死人而已,没什么好争的。
不争。
“死了,那真遗憾。”纪寻低喃,硬压着脾气才冷静下来。
他一字一句道:“不然我很乐意让他死个十次八次。”
“好得很,”姚凌舟冷笑出声,“我很无聊,也能让你死个十次八次。”
他啪地一下打开门:“出去吧,纪上校。”
纪寻本来就站在门边,只要脚下稍动一步就可以退到门外,但他没动。
走廊里空无一人,温阅和宋添早跑了。
“所以大猫是那个野男人送你的?”
姚凌舟眼神不善,没言语。
纪寻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垂眸很认真地想要把糖纸剥开。
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竟然持续了三分钟之久,期间谁也没出声说话。
三分钟后,糖纸终于被扒得干干净净,露出内里,苹果甜味盈满鼻腔。
纪寻抬眼,将那根绿色的棒棒糖轻轻递到姚凌舟嘴边。
用最旖.旎的语气说:“姚,你最好不要让那只猫落单。”
“有我在一天,你身边就不能有任何陌生人——以及任何陌生人的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