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吸了一口气。
睡吧,醒来,明天去见梁其颂。
次日下午四点三十,当方清芷背着包走出校门口的时候,果然瞧见阿贤和黑色的车。
陈修泽不在,只有阿贤和司机,仍旧是沉默、尽职尽责地送她去警察局。
方清芷还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她看着阿贤和鬼佬警长交谈,看着对方点点头,放方清芷进去——
梁其颂被带出的时候,隔着玻璃,她差点叫出声音。
——鼻青脸肿,好似被人重重殴打过,白色的衬衫已经发黄,多处有血渍。
梁其颂最爱干净。
他家生活其实算得上舒宜,他又是父母独生子,但梁其颂天生不爱奢华,也不追赶潮流、不喜喧闹。他惯常穿干净的旧衫,衣领都要洗得微微发白,棉线边缘也莫得微微起绒毛。
读书时,方清芷在餐厅打工,他竟然也追寻而来,陪着她一起工作,一起体验,分享同样的员工餐。
他是方清芷所见的男人中最干净的那个。
可如此干净的人,现在无辜被抓,还……
这些该死的鬼佬。
方清芷隔着玻璃,她拿起话筒,忍住情绪:“学长。”
“清芷,”隔着玻璃,梁其颂勉力去握话筒,这样简单的动作也令他额头沁出冷汗,他极力想遮掩自己那被踩到近乎脱臼、掉了皮的双手,但为了同她讲话,不得不将这些伤口暴露,“你怎么来了?”
方清芷已经看到他那近乎变形的手指,眼睛一痛,她轻轻吸气:“我来看看你。”
“我没事,”梁其颂说,“等警察查明,很快就能放我出去。”
方清芷感到绝望。
不,不能。
他们不会,你不知道黄老板背地里在做什么……
她还是微笑:“好。”
“你最近工作怎么样?学习呢?”梁其颂说,“对不起,让你为我这么担心。”
他说话很慢,一字一字,剧痛让他的手几乎握不住话筒。
方清芷摇头:“我一直很好,学长,你——”
哗啦一声响,门打开,警长站在门口,棕发褐眼,流利的粤语:“时间到了,出去。”
玻璃另一段,也有人上前,要挟梁其颂离开——
方清芷扭头,抓紧时间握住听筒:“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梁其颂忍着痛
,摇头:“不要做傻事。”
方清芷怔怔,她看着那两人强行将梁其颂带走,他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来反抗了,踉跄离开,唯独褴褛衣衫下身躯如瘦弱青松。
方清芷走出警局。
阿贤等在一旁,他征求方清芷的意见:“方小姐想去哪里?”
方清芷说:“回家。”
她说:“回我舅舅家。”
她此刻心中一团乱麻,哪里还能有足够理智思考。梁其颂是受了无妄之灾,而祸根源头全在她……他那双手,能写飘逸柳书,也能写颜体,能绘画,亦能计算那些复杂的公式……现在呢?
嶙峋十指,无一根完好,皆是伤口累累,痛到握不紧话筒。
方清芷低头,眼看着车子要驰入小巷,她让阿贤停下,自己下了车子。
还未到家中,她常去打工的西餐厅中中,隔着一层玻璃,她瞧见舅舅、舅妈同一西装革履的男人谈天,不知说了些什么,对方笑得前仰后合,翘起二郎腿,颇为志得意满地抽烟。而舅妈站起来,拉住侍应生,比比画画,像是在比一下身高、寻人。
她做过义工,能读懂唇语,舅妈的嘴一开一和。
「我的外甥女」
「在这里工作」
「人呢」
方清芷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她转身,往方才阿贤停车的地方走,起初还是走,后半截越走越快,几乎要成小跑,方清芷身体凄凄冷寒,几欲跌倒。
车子还没有走,仍旧静静地停在原地。
只是看不到阿贤也看不到司机,他们大约坐在车中,或许是接了陈修泽命令,也或许只是单纯地迟缓——
方清芷情绪激动,已经看不清车中是何情形,她只想离开刚才那里,只想——
方清芷重重拉开车门,看到车后座的陈修泽。
手杖放在一旁,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白衬衫,黑色裤子,贝母的扣子。
这个颜色衬得他面若冠玉,更显温润。
看到她,陈修泽面上没有意外,像是料到她会回来。
他微笑:“方小姐。”
方清芷站在车前,她一动不动。
陈修泽轻叹一声,他伸手,握住方清芷冰冷的手掌,没有摩挲,只是引导她上车,他看起来就像拉住一个坠崖的人。
“我已经让人准备好热水和舒服的房间,”陈修泽温柔地说,“我想,你现在需要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