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不知何时铺展开了一扇巨大到难以言喻的黑色幕布,它倒映着地上血肉横飞的战场,像是一面水镜,或者是神魔屈尊降下法器。
这一天的早饭,比过去好像更稀薄一点。即使火头兵给士卒们盛了比往日多半勺的米汤,但扎紧的腰带不会骗人。
如此诡奇又光明正大的阳谋……
“那我们呢?家乡给咱们送来的粮食,谁知道还有多少?”
守城的卫兵很快注意到了他,韩燧石麾下的士兵连忙举刀砍去。这一刀砍得偏了一点,只划破了用来垒土加高的布袋。
一般的围城战,打到最后,要么是守军坚持不住开门献城,要么就是对方后勤供应不上,兵疲马乏,无奈遁走。
但这样的道理,此刻却无法说服他的士兵。
当那个幸运的士兵攻上城墙时,犹然有些不敢相信。
韩燧石的舌头舔舔口腔,感觉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味:“撑过这一波,趁着城门大开时攻进去。跟将士们传令下去,只要打下暨云城,城中的粮米都是我们的。”
有人惊恐地大叫起来:“那是什么啊?”
“都听我说。”
但偏偏是发生在他的部队已经兵疲马乏的时候,人人皆知袁公调拨了粮食给暨云城的时候!
暨云士兵粗嘎地吼道:“来啊!老子们吃饱了,老子们不怕打!”
但盘踞在时间的维度上,手握恒朝史书,云归却能笃定地下一个结论:韩燧石已经快没粮了。
就在传令兵们扯高了嗓子的时刻,不知是谁先抬头,注意到了天上传来的异象。
“打!”
是金灿灿的、那么多的粮食啊!
韩燧石瞪大眼睛,只见那漆黑幽深的水镜仿佛撕破似的,闪电和雷火划破长空,自天而降!
韩燧石的士兵抬起头,看向他们即将攻打的方向。
大军重新组织反攻的理由可能有很多,秦少羽只是列举了他最希望的猜测。
这分明是不能战胜的对手。
在他们不得不勒紧腰带时,他们的对手是何等丰足?
传言里,那小丫头已经重伤身亡。
过去的三个月里,常常会有这样艰苦的攻城战,最后总在夕阳时分,以鸣金收兵作为结尾。
从破损的布袋中流淌出的,不是随处可见的黄土,而是带着粮食香气的粟谷。
——或许只在某个瞬间,在发觉早饭的汤水比往日更稀一点的时候、军曹的鞭子比往常更急躁更重的时候、听说主帐昨夜灯火一直未曾熄的时候……
颓靡的士气像是秋风,从青萍之末迅速席卷了整个战场。眼见士兵们流露溃态,韩燧石不由得破口大骂!
这士兵的眼睛猛然瞪大了!
在冷兵器时代,如果一个军队吃不饱饭,那就意味着,它即将面对且不限于:溃逃、哗变、倒戈、炸营……等等异常状况。
暨云城的守军士气大振,还有人把手拢在唇边,大声冲城楼下喊。
云松之是个徒有其表的漂亮草包,不足为惧。
他们被驱使上战场,日复一日,在和一座底气多么充沛的城池战斗?
“——蠢材,一群蠢材,这分明是敌军的计谋!”
但如今的暨云城,早有准备。
“尔等不义之师,将遭天罚!”
但这一次,暨云城城墙的某一段,似乎防守更松弛些。
对于这样的节奏,无论是暨云城还是韩燧石的部队,都已经非常熟悉。
旋即——
不知不觉间,韩燧石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云松之鹤氅青袍,手持麈尾,身长玉立。哪怕相隔两三里地,观者也仿佛被瑰光照耀,体会到他不俗的姿容。
在韩燧石心如擂鼓,他的士兵们惊恐呢喃之际,水镜里忽然显现出极其惊人的异象!
只见暨云太守并指向天,和守军一同齐呼:“天佑暨云,战必克!”
“……”
这样的城池,他们没有能力去攻克它。
清晨的朝阳沐浴大地,也照亮了这一场拉锯似的苦战。
“啊——!!!”
韩燧石目光连连闪动,很快就想起了一个人。
秦少羽敲敲桌面,吸引了七嘴八舌,正争成一团的其他偏将的注意。
一座坚固而古老的城池,一群训练有素的守卫,还有底气十足的后勤。
假如对手在刚被围城时用出这一招,韩燧石根本不会在乎,只会大声嘲笑。
比韩燧石的部队更先反应过来的,是暨云城的守军。
下一瞬,暨云城门大开。
轻微的饥饿和紧张,像是疫病一样在韩燧石的军营里隐秘地流传开来。
袁公究竟给他们调拨了多少粮食?
再败家子的将领,也不会奢侈到用米袋来垒铸城防。对面故意这么干,反倒印证了他们也缺少口粮。
“女郎君出城求援前,曾经留下一计……”
因为士兵们围城三月的疲惫是真实的、他们此刻感受到的饥饿是真实的、面对强大对手时,那一瞬间淹没士兵们的绝望感,也是真实的。
“这是天象预警,你们死期近了!”
身边,亲兵在焦急地询问他,要韩燧石拿个主意。
“据说,暨云城得到了袁公的补给。”
守城者痛快地笑了起来,他两三步走上前,浑不在意地一抖米袋。
只要围困下去,他们会先受不住,主动开门投降的吧?
命令从发出到传达下去,需要时间。
现在,支持这座军队能继续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这座城池会比他们先撑不住。
伏在地上的草茎,会比大树先察觉寒冬的到来。即将到来的失败或许是有气味的,它总是在某个时候,悄无声息地混在风里,被这些最低层的微末小卒嗅知。
直到守城者将长矛戳进他的肚腹,直到他四肢僵硬地从城楼上摔下去,士兵还是死死地瞪着那个布袋。就好像在天地间,在这一刻,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哪怕是他的生命。
就仿佛是他不惜代价,命令弓兵营取了对方性命后,云归的魂魄仍然盘旋在战场上,睥睨执棋,同他一决胜负。
……那个飚勇果敢、计略周备的黄毛丫头;那个屡次身先士卒,出城击退他军的小娘皮;那个冒着箭雨出城,硬是用性命换来袁公援手的贱婢!
攻城的士兵仰起脸来,看向这满不在乎的守城者。对方脸色红润,中气十足,是只有吃饱的人才能拥有的脸。
此刻,韩燧石麾下,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士兵,心中几乎都升起一股无力和恐惧。
韩燧石想极力避免后一幕发生。所以,他必须在短时间内攻破暨云城,获得补给。
他们竟奢侈地用米袋来垒筑城防!
可她阴魂不散的影子,好似还停留在暨云城的上空,凝聚在这奇诡的计策里,隔空对韩燧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脸。
“——将军,现在要怎么办?”
但他生了个好女儿。
士兵们会在私下里悄悄地对话:
十人、百人、千人……众人惊骇抬头,望向苍天。
“——天佑暨云,战必克!”
金灿灿的粟米和敌军的尸身一同抛落。鲜艳灿烂的颜色,比血肉还要吸引眼球。
城里有那么多的百姓,应该会比他们更缺粮食吧?
暨云太守不知何时站到了城墙上。
士兵们每天关心的,也不是能否立功著勋,而是能不能吃顿饱饭、能不能在这一仗里获得足够的奖赏和财帛,将它们寄到后方的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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