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弯腰拿起一个提兜:“我们走吧。”
此刻,他正站在队伍前方,端肃凝立如同一块玄武石,等待着队正清点人数后的回报。
星眉剑目,赤子心肠,神情坦荡而无城府,正是牧教授的那个大傻……她是说,大愚若智的孙子。
偏将敬畏地朝天空看了一眼,大声嚷道:“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事!《尚书》有云: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我今日方算见了。”
喻瀚识,这就是亭亭的哥哥,喻家的第四人了。
秦少羽宽阔的手掌,猛地握紧了长刀的刀柄。
捡俘虏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容易的活儿了,连绑手的草绳都省了。
“……”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守卫,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心里有点怪怪的。
云归笑容可掬地感谢了牧晨烁,并且顺手递给他一盒核桃奶。
此时正值傍晚。在过去,营地里本该井然有序地点起篝火、轮值的士兵手持火把,巡视军营,以免遭到夜袭。
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消息直接在军中流传开来。得知自己快没饭吃的士兵们,逃跑得非常果断。
看来,这就是喻家人对外宣称的,云归的新身份了。
偏将自悔失言,讪讪地垂下头去。
偏将错愕:“女公子是何时交代的啊?”
亲兵也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韩燧石一向偏狭好嫉,遇才见妒,不能容人。
想起前几日里,太守同自己殷殷商讨城中兵防的样子,秦少羽忍不住阖上双目。
在这支小队后面,还有几支小队蚁附其后,就像是一条淅淅沥沥的运输线,把他军队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运向暨云城的方向。
只有近乎沸腾的记忆、大败的敌军、还有被一串串带到城外草营的降卒们,切实证明着它来过。
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却已经修炼得登峰造极了!
女郎出城送信之前,仍然替暨云上下规划了这一切吗?
几个时辰后,韩燧石骤然从昏迷中惊醒。
然而主将都被吓病了,他们不告病,岂不是显得韩燧石很脆弱,或者他们比韩燧石强?
云归:“……”
“东西我都已经带好了。您千万不要再买新的,太破费了。”
“那当然了!”
她每次过来的时候,手里一定会带着点东西,大大提升了云归的生活质量,以及生活情趣。
停顿了一下,韩燧石强行忍耐下自己想往裤子里摸一摸,确认东西是否还在的心情。
感觉更怪了啊!
女郎君为救满城百姓,出城送信而死,他却仍然苟活于世。对于素来忠直耿介的秦少羽而言,说是天下间最大的羞辱也不为过了。
此刻,他们还不知道这面水镜可以带来什么。
他们先看见苍天发怒的可怖景象,随后又得知将军昏迷不醒,似是遭到天罚,士气大减。
这里面透露出的东西,不是军法或战术,而是人情世故。
云归笑了笑,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用自然而然的口吻抛出一个问题:“你居然和亭亭他们认识啊。”
但对秦少羽来说,女郎君却是他的主君和明公。
“将军!将军!”
但他们的未来,终将因那天上的存在,改变方向,改变道路,引向他们难以想象的光明前景。
云归垂手站在一旁,身上的病号服换成一件娃娃领的浅色连衣裙,头发用一条发带高高扎起,脸上也因为这些日子的修养染上一层健康的淡粉。
然而现在,点起的篝火稀稀落落,夜巡的士兵不见踪影。
牧晨烁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比大金毛追着飞盘跑的速度还快。
韩燧石的军队溃败以后,水镜便恢复了沉静的旧观。那些从天而降的雷火,并未在人间留下痕迹。
说到这里,他满面笑意猛地僵住,余下的话音也戛然而止。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就像是一拳拳的当头痛击。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匆匆摸遍了自己的全身。
“不,不袭后军。”秦少羽定定地说,“按女公子的交代,我们去夺他们的粮草。”
“……”
暨云城守卫:“……”
一连骂了几句,韩燧石才想起来,他帐下的军法官,似乎正是自己某个亲兵的兄弟。
那一瞬间,韩燧石觉得,自己肯定整个人都焦熟透了。
被叫到的降卒,脸上干涸的泪水和尘灰混合成一片。他好像连语言能力都忘了,被点名后,浑身重重一颤:“嘎?”
营中副将参军等,未必是真吓病。
要知道,秦少羽乃是最早跟随女郎君的家将。
在长辈面前,少女安静地微垂眼睫,神情看起来甚至有些乖巧可人。
对偏将和城中戍卫而言,女郎是太守家的女公子,云将军的掌上珠,他们的小将军。
秦少羽一向沉默寡言,性情冷峻。
小丫头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可爱,云归忍不住在她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轻轻地捏了一把。
可如此大规模的、几乎算得上明着窝里反的举动,是否也逃跑得太过嚣张了?!
而那个亲兵,白日里被韩燧石以妖言惑众的借口,当众斩了。
云归闻弦音而知雅意,联想到喻家的家庭构成,试探道:“是亭亭的哥哥吗?”
同一时刻,暨云城的西侧大门洞开,一支装备齐整的士兵鱼贯而出。
暨云城中,大多数人都忍不住频频抬头,兴奋地看向天上的水镜。
常言道,主辱臣死。
“……”
那甚至不是某一个生了异心的士兵,而是一整支小队。
亲兵打着哆嗦说:“敌军……暨云城……我们败回营地后,暨云城忽然发兵突袭,把我们的粮草卷的卷、搬的搬,带不走的一把火全烧了!”
喻妈妈打开手机,很和气地问:“小烁,东西买完了吗?我们在301房,你上来吧。”
“诶,你别拿这么重的东西,我来我来。”
见实在躲不过了,才犹犹豫豫地答道:“禀将军,我们拦不住哇。”
听了偏将的话,他也只是点点头作为回应。
可以说,在她的父亲登临城墙,疾声叱出那句“天佑暨云,战必克”的时候,这场战役的胜负,乃至于韩燧石的未来,都已经变成命中注定。
心知当务之急乃是稳定军心,韩燧石重重地喘了口气,强压怒意。
这样的处置,就算孙武再世,也挑不出错来的。
“又怎么了?”
“怎么会拦不住!难道我一时昏迷,帐中其他偏将都死了吗?一个来主持中馈的人都没有吗?王将军呢?吴将军呢?”
然而在喻妈妈的精心照料下,这间病房的床头多了一盏小夜灯、墙角搭了一个简易的落地书架……
太守一向不擅兵事。但这一次,他给出的建议却相当地纯熟适宜。
“大概是那夜出城之前,同太守说的罢。”
牧晨烁还没忘记云归的病历卡:“你肚子上破洞能用力吗?伤口千万别绷开了,不然我给你租个轮椅吧?——诶,对了,你现在能喝水了吗?我能给你倒水吗?”
于是,便形成了韩燧石刚刚看见的那一幕。
他想:女郎君最后的遗志,我必将一丝不苟地完成。
这男生最后是否会给她倒水,尚且是个未知数。
……
直到把饮料拆封,吨吨吨喝了一半,牧晨烁才反应过来:“诶,等一下,为什么是补脑啊?”
太损了,实在太损了。
所以,他们何必冒着吃力不讨好的危险,站出来越俎代庖,替韩燧石整理三军呢。
等到那位热心肠的小帮手一露面,云归就意外地挑了下眉毛。
这一次,韩燧石落地的一刻,仿佛连魂灵都同时摔得粉碎。
临走之前,他们还专门派了两三骑兵,绕着大营远远呼哨,扬声大喊:“你们没粮啦,你们没粮啦!”
一天里的第二次,韩燧石像是一尊泥菩萨般沉重地摔了下去。
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还记得,自己昏过去的前一瞬,炽热的雷火已经逼近到了他的鼻尖。
喻叔叔的侄女?
原本,云归的病房里只有墙角堆放着几箱牛奶、铁皮柜上排列着几个果篮。
只听这亲兵用落水狗般的语气说:“将军,咱们、咱们……咱们败了。”
那个夜晚,她把身影义无反顾地投向箭雨。而她的遗志……
“哦哦哦好的,谢谢你啊。”
如果不是身为亲信的军法官都跑得那么痛快、给大家展示了一个很好的榜样,或许士兵们还不会逃跑得这么嚣张。
亲兵几乎把头垂到自己脚面上:“那雷火威力实在惊人,众位大人们都告病了啊。”
偏将有点尴尬地搓了搓手,想着说几句找补。
他讲话时熟悉的顿挫、清晰的思路,分明是在转述另一个人的计谋。
也是直到此刻,他的魂魄才仿佛逃脱了那场惊心动魄的雷火阵,重新回到人间。
像守卫这样经历奇妙的人,终究还是少数。
这自然不是太守一夜之间开了窍。
他原地摇晃两下,一口鲜血猛地喷出,落在泥土上的血色,竟然淤紫发黑。
亲兵:“……”
“云云,想拿的东西都拿着了吗?”喻妈妈一边检查,一边侧过脸来跟云归说话,“没事,要是有东西落下,回去再给你买。”
“……”韩燧石猛地一噎。
韩燧石此刻已经顾不上生气。他不可思议地惊呼道:“我留在后营三千士兵、一万民夫,居然连粮草都守不住吗?”
“这么多包啊。幸好我猜到要搬的东西多,今天多请了一个小帮手过来。”
韩燧石目眦欲裂,两颗眼球几乎要脱框而出:“什么?这不忠不义的狂悖之徒……”
呼啸的西风穿过队伍,好似故人的一声悠长叹息,融化在风沙里。
他们有些是家里最不受宠的一个,被推出来的;有些是不愿入伍服役的人家,掏钱买来的,还有的干脆是为了补充人手,从路上的村庄里掳来的。
自从那天签过合同以后,喻妈妈每天下班以后,都会来探望云归一次。
——小烁哥,你才发现事情不对吗?
这一仗,暨云城打得是兵不血刃啊!
现在即使醒转,韩燧石也是心有余悸,连忙检查自己身上零件是否齐全。
然而偏将实在太兴奋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止不住:“将军你说,若是女郎君还在……”
女童仰起头,看向云归姐姐,奶声奶气地说道:“我问过医生叔叔了,他说姐姐可以吃哦。”
他甚至不敢跟韩燧石说,其实就是军法官先带头跑的。
自韩燧石醒来时,便萦绕在心间的那股不祥之感,此刻终于攀升到了顶峰。
清了清嗓子,守卫试探道:“那个谁?”
忽然,外表好似刀雕斧凿般的秦少羽,像是一尊活过来的石雕那样,动了动眼珠。
胸口急剧地起伏了几下,韩燧石猛地一跺脚:“军法官何在?还不把人都捉回来斩了?”
韩燧石甚至还看见,有的士兵没有空着手跑。他们是牵着一头羊或者拿着一杆矛,光明正大挖着他的墙角跑的!
这一次,连四岁的喻亭亭都无言地看着他。
“简直欺人太甚!”韩燧石重重喝道,“逃卒公然如此,尔等怎地不拦住他们!”
此前的记忆缓缓复苏,韩燧石瞪大眼睛,一把抓住了亲卫的手臂。
“我军的众部卒、众部卒……”
这支军队,由秦少羽将军亲自带队。
男生见到云归,显然十分诧异:“哇,是你啊,世界真小!原来你是喻叔叔的侄女!”
“喻瀚识可是我发小,铁哥们儿!”
听到这个名字,云归觉得有点耳熟。
韩燧石猛地跳下了地,顾不上自己正光着脚,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一件,只着中衣冲出了营长。他环顾过自己目前所在的中军大营,然后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亲兵看了韩燧石一眼,又看了韩燧石一眼。
不同于韩燧石大营的愁云惨淡,现代社会,云归的病房里只有一片其乐融融。
“快来人啊,将军又昏倒了!”
“传令下去,让伙头兵埋锅造饭。今晚我们杀猪宰羊,务必吃得丰盛一些。”
偏将连忙把话岔开:“将军,咱们现在是要去偷袭韩燧石驻守的后军,杀他们个落花流水吗?”
亲兵想,您可别惦记那三千士兵了。
他没敢完整地问出这个问题。
要不是云归出院速度快,她甚至怀疑,喻妈妈能在医院里布置出一间可供出嫁的闺房来。
在某一刻,有种奇怪的、激越的期待,在满城上下的人们心中涌动着。
借着一丝微弱的天光,以韩燧石的目力足以看清:在营地边缘,正有人悄悄地、偷偷摸摸地跨过鹿角,朝暨云城的方向夜奔而去。
所以打仗的前一夜,以及刚吃过败仗的当夜,是士卒们最易生出逃心的时候,须得命令军法官看紧了。
喻妈妈站在云归面前,看着地上打好的几个大包,言笑晏晏。
韩燧石终于再也承受不住。
幸好云归已经做完了她想做的事情。不需要时刻关注评论。
亲兵愈发小心翼翼:“那个,将军……回将军,军法官也跑了。”
“哈哈,我真想带他来,可惜那臭小子去参加夏令营,买了今天的车票,现在还没到家呢。”
只看云归现在的模样,又有谁能想到,就是眼前的小姑娘,刚刚跨越时空,带领一座城池打了场大胜仗?
但今天毕竟是迎接出院的日子,小丫头还是跟着妈妈过来了,一见面就悄悄塞给云归一个大果冻。
连叫声都变成鸭子的模样了?
说来也是赶巧,第一次直播的时间,竟然和出院的日子撞在了一起。
逃兵是很常见的,因为这些士卒和民夫,未必都是按规程征来的。
在他身边,偏将因为刚刚的这场胜仗,满面都洋溢着红光。
韩燧石见了,下意识要拔腰间弯刀,手却摸了个空。傍晚的寒风席卷过单薄的中衣,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这一回,秦少羽沉默了很长时间。
所以,在秦少羽带兵袭来之际,不但三千士兵一触即溃,甚至民夫们主动背起粮草,牵羊牵猪,自发自觉地跟着暨云城来人跑了!
“不过一会儿来的这男生,说是亭亭的哥哥也没差了。你们年龄相近,他性格挺活泼,是个好心眼的孩子,听说我要来接人,就主动要来帮忙呢。”
然而亲兵听了这命令,居然一下子给韩燧石跪下了!
身边服侍的亲兵一连叫了几声,才被韩燧石的耳朵接收到。
在学习到“细菌”和“病毒”的概念后,云归已经禁止喻亭亭前来探视。
鉴于他自己就是活活被雷火吓晕的,他也没法说雷火的威力不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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