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是这个意思,”苏沉展开风筝的流畅长尾,正经道:“每只风筝都是一个我派过来的吉祥物,送满九个,概不补货。”
蒋麓看得认真,伸手薅了一下墨镜小马的红卷毛。
“像是定做的?”
“当然。我找画师画的图,然后再去铺子里订做出来。”
“麓哥,你这么一说,我忽然也觉得……有时候在演戏的时候,我也很像风筝。”
不同的情节是不同的场景,高低起伏不同,或开阔或逼狭。
人物们的情感就是风,有时候会骤然抬升,有时候压着自己往更深处下陷。
很多次,在具体拍摄之前,没有人知道风筝最终要飞去哪里。
蒋麓听着苏沉讲这些,暗想他做了对的人生选择。
他会握住风筝的线,去做最好
的导演。
苏沉低头看着这份礼物,一时间觉得庆幸。
“也幸亏是我送给你,这些都能留下来,不会被烧掉。”
蒋麓记起舅舅的嘱托,神色重回凝重,点了点头。
“回头,如果全剧终了,你要烧的东西多吗。”
“多,都不知道该用火焰喷枪还是弄几个桶拉到郊外烧。”
苏沉一提到这件事,就觉得悻悻不乐。
“我那时候十一岁还是太小了,不然绝对不会答应他……”
卜导演当初跟他定下这些约定时,剧组第一部都还没有拍完。
现在一过六年,单是历代剧本的所有版本叠在一起都可以堆到天花板,更不用说他自己写的表演笔记,以及满屋子的纪念品。
苏沉小时候和导演定下约定时,脑海里大概有个画面,类似他拿着一个盆子,里面装满了剧本一类的纸制品,然后他点燃火柴看那些纸页烧灼起来,默默难过一阵子……然后结束。
蒋麓见过许多次苏沉的收藏室,此刻真的思考这件事,觉得有些难度。
“我舅舅估计没想到,东西会有这么多。”
“严格来说……真要全部烧干净,可能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还要考虑场地和燃料,以及……”
“打住!”
苏沉像是被踩到尾巴,伸手表示终止话题,不肯再聊下去。
至少还有三年,他才不要想以后那么难过的事情。
第六部结束之际,演员们一致要求放长假休息。
不仅是演员,闻长琴快写吐了,也强烈要求至少给半年时间休整。
公司方也顾虑着不同成员的档期,最后再三商议,把第七部的档期调整到2011年的春节之后。
从九月休息到二月底,确实半年有余。
在整个假期时间里,所有人都可以彻底缓缓,把透支的精气神补回来。
很快,在暑期档来临之际,人们满怀希望地坐在电视机前,等待这部剧的盛大回归。
剧粉被巨大悬念拖了整整一年,新书偏偏还和新剧绑定同步发售,搞得人欲罢不能。
早在第六部阵容公布的时候,眼尖的一批就把新导演的背景和作品都搜索了一圈,严密到媲美HR做背景调查。
更多人则表示只要演员和后期是原班人马,导演是谁无所谓,自己看电视剧从来不关注导演。
在广告商的狂轰滥炸里,第六部如期而至,开启了暑期档的放映过程。
第五部分数高达9.1,而第六部一开分就是9.2,很多人是看了第一集就兴冲冲过来评分,合力想要把这部剧推到更高的地步。
然后,这个分数开始随着后续剧集的播出不断下降。
9.0,8.7,甚至掉到了8.1。
有剧粉急了,说是对家买的水军过来抹黑作品,没看过都乱评价。
可评分人数远远少于去年,有些大爷大妈只是把这部剧开着当背景音,听个响,连故事是什么都没有往常那么关心了。
人们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
这部剧,不如去年,甚至不如过去任何一部。
直到全剧播完,评分的下跌才终于停下,在‘7.9’这个同行会眼红羡慕,自己人却会摇头叹息的地方停下。
肖苹果☆☆☆☆★:先说一句水军死全家。我是从第一部一路看过来的,这部剧主演特效都没问题,导演的拍摄节奏有病吧,忽上忽下忽快忽慢的,如果你说这部剧可能是正剧或者爽文,那导演作为讲述者,把人想看的地方一口气全跳了,不想看的地方大写特写,这谁还看得下去啊?苏沉演得再好我都觉得糟蹋演员了,真的,真粉丝就觉得两个字——难受。
爪爪今年要上岸☆☆★★★:三颗星,一颗给沉沉,一颗给我麓,最后一颗给场景和服化道,不能再多了。其实这么多年,从我读小学一直看到现在读高中,看重光夜已经是家庭生活的一部分了。
以前全家人都看得懂,看得入迷,大家一直都有聊不完的共同话题,很开心。可是今年这一部,家里大部分人都是看了几集说没意思就走了。我一直想坚持看完,但是很多地方故作高深,悬念非要一个劲吊人胃口,说不出的晦涩,唉,可能真的就这样了。
百合花开不开☆★★★★:想了很久,还是多打一颗星,我不想看这部剧分数这么低,看得我难过。可能国产剧里,很多能上七分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也有好多人说大家对这部剧要求太高了,是捧杀。
可是我觉得……我看了原著,第六部真的非常精彩,全程看得我忍不住啃手,一整夜没睡就这么看完了,作者功力有增无减,没毛病。
一模一样的剧情交给这个导演拍,你说他哪怕就用原著的节奏讲呢?他到底在拍什么啊??
观众评价一路低迷,导致广告数据也比往年要差很多。
投资方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姜玄也不得不在董事会议上公开道歉,为做出聘用邵海沿这个导演的决定道歉。
哪怕在此之前,他除了邵海沿根本没得选。
一部剧在开头几年高歌猛进,很容易陷入所有领域的关注圈。
不仅仅是娱乐新闻拿‘重光夜疑似一蹶不振收视率狂跌’之类的话题当噱头,财经投资类的周刊也在纷纷做出分析和预测,为此动摇了明煌娱乐的股价。
[长尾期影视项目不可盲目跟注/以重光夜的狂跌口碑举例]
[影视投资疑将结束蜜月火热期/资方或考虑腰斩投资份额]
……
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网上讨论不断,但大多都与剧情无关,而是针对这部剧口碑收视双下滑的悲观局面。
有人批评说主演们没演好,有人控诉编剧是不是换人了,怎么写得这么绕,看了两遍都没看懂。
如今已经过了七年,在第六部播出之际,国内已经有大量仙侠剧和古装剧与之竞争。
连明煌娱乐内部的高层也在分开下注,把目光移向悬疑剧和青春校园剧,不再对《重光夜》满怀希望。
长尾期的投资项目,怎么可能一直在巅峰状态?疲软是迟早的事。
很多工作人员不敢看微博,也不敢听其他剧粉如何骂他们。
虽然都是接锅的打工人,可他们其实真心爱这部剧。书粉剧粉失望愤怒的时候,他们只会更加难受。
在这个时间点里,苏沉反而能保持冷静,如同一只蛰伏的蝉。
他在等很多事。
那天在逃生通道里情绪崩溃之后,蒋麓一句话点醒了他。
在卜愿离开以后,他必须把这部剧的起伏都当作常态。
麓哥说得……的确切中他的要害。
很长时间里,苏沉把这部剧当作自身荣耀般的存在。
越是有与荣焉,越无法允许旁人去随意摆弄玷污,更无法容忍邵海沿这种败类的插手。
他把它看得神圣又纯粹,所以会为它痛苦,为它绝望,在幻想破碎的时候跌入深重的绝望里。
现在,这样的深爱没有变质,而是埋入更深的心底。
《重光夜》注定是他这十年人生里不可磨灭的组成部分。
他做好准备,共巅峰,也共低谷。
无论是赞扬还是骂名,他都会安静地陪它一直走下去,不会再说出那些孩子气的话。
这样深邃宁静的意识在如同植物的根脉般向下扎根,给予着苏沉更多的支撑
和信念。
他可以继续等,一直等。
2011年过得很快,第七部的导演是杜殷,一位老到的商业片导演。
从2011年2月,到2011年8月,整部剧拍得有条不紊。
第七部里,姬龄淡出人们的视线,在重伤后无法行动,如宿命轮回般坐上了轮椅。
他被秘密送去安全的地方疗伤治病,不再有大量情节。
元锦失去异能,睡梦时再也无法看见任何实时发生的事件,也无法以轻盈的魂魄飞向广阔世外,因渡命疗毒的缘故,重新变回了凡人。
可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
他不甘于此,要找出重光夜最深处的秘密。
他记得雪域里那一扇门的位置,更要亲自用自己的手,再度打开那扇在梦境里能通往异界的门。
这样的事放在古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但在这本书的世界观里,奇异无处不在。
有一系列的新人物陆续出场,在顶替姬龄位置的同时,不断辅佐着元锦去找到能带他再次飞行的那个人。
其中就包括,被封冻在千丈冰湖之下的飞鸟使——华晟。
他们最终设法融开这被诅咒的冰湖,将数百年前被放逐的华晟救回人世间。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个人引渡飞鸟,带元锦重回雪山之巅。
第七部的结尾,元锦伸手打开了那一扇血珀门的同时,坐在轮椅上的姬龄再度出现在画面里。
开门之际,重光降临。
而这一次被天幸笼罩的,却是病容苍白的姬龄。
苏沉第一次一个人在剧组里呆了整整半年。
他在漫长假期里,独自在高中过完了完整的一个学期,认识了很多朋友。
然后又在剧组里演完全程,期间很难见到蒋麓一面。
这一年里,他离十七岁越来越近,离蒋麓越来越远。
大概是大学生活太精彩了,精彩到这个混蛋连短信都很少回复。
他们的交集少到几乎没有,让年少时的倏然情动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有时候苏沉独自在基地里看着一成不变的天空轮廓,再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会回想过去的很多事。
他们都很克制,都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哪怕是蒋麓心情好到极点,也仅仅索取过一个礼节性的脸颊吻,那好像并不代表什么。
温知荣在上部戏里彻底杀青,温知幸在这部戏里承担一部分疯人预言的戏码,但来剧组的时间还是很少。
林久光同时接了好几部戏,只在档期里出现。
他一个人守着整个基地,落寞但安静。
周金铃有时候会特意带他回时都转转,去幼儿园里看看弟弟,或者邀请他们用VIP套票去迪士尼乐园玩。
她怕小孩一个人闷太久出心理问题,不敢再有任何多的要求。
但再回到拍摄基地时,那里仍旧安静简单,不会再有熟悉的身影早起晨练。
苏沉习惯了一个人吃饭睡觉,也渐渐不再给蒋麓发任何消息。
从春节结束后的二月,到临近杀青的八月,时间变得平缓无色,连拍戏都像是日常上班。
再准备那只蒋麓杀青时祝贺用的风筝时,他一个人抱着风筝在阳台站了很久。
他选了一只凤尾蝶风筝,仍是固执地要了金红配色。
也许感情就是会被时间慢慢拖到变淡。
像积雪被太阳融化,像糖块落进河流里。
少年抱着风筝,低头把脸埋了进去,像是在抱着一把伞。
麓哥,大学生活一定很快乐吧。
你真的不会想我一会儿吗。
哪怕就一小会儿。
大概是在夜色里站了太久的缘故,再抬腿要回去,苏沉摇晃了一下,机缘巧合看见远方亮着的灯。
他愣了一下,心想这个点没有戏要拍。
不对,那个方向和高度,根本不是布景地。
那是——博物馆一样的仓库?
苏沉被这个认知弄得有些后背发凉,匆匆披上外套去酒店一楼照下整个基地的布局图,再回房间时,那个方向仍然亮着灯。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按以前好几年的记忆,那里都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间有人。
值守的门卫都在一楼内厅里休息,怎么可能楼上会有灯?
难道是——小偷?内贼?还是什么见不了光的事情?
他心里涌现许多骇然的想法,依照着地图再次确认位置,也在夜色里看清那就是仓库的建筑轮廓,不会是其他的地方在亮着灯。
那一层很少有人去,而且去也不可能忘记关灯——仓库有严格的规章制度,不会允许这样的疏忽。
六层楼高的仓库,大概是第五或者第六层亮着灯。
苏沉不敢再等,直接打电话叫来了五个保安。
他没那么傻,不会像探险小说里主角那样一个人拿着手电筒就过去。
以主演的身份,他在基地里还是能使唤一些人,做必要的保护工作。
保安们来的时候都很紧张,生怕是苏沉出了什么事。
“你们以前巡逻的时候,见过仓库夜里亮灯过吗?”
大伙儿想了想,都说没印象,平时不会仔细看。
苏沉一想,自己也是这样,这段时间都没有观察过,也不知道那些人在仓库里做了什么,呆了多久。
那里安放着无数布景用的道具,譬如服装师亲手一丝一线缝出来的戏袍,每一样都是这部剧灵魂的一部分。
他心里一沉,吩咐他们陪自己过去探看。
“要不我们去吧,您在房间里等消息就行。”
“不,带好电棍,我也要去。”
蒋麓不在,他不敢轻率错过任何事。
哪怕这就是个乌龙,其实就是谁忘了关灯这样的小事。
一行人在夜色里坐车前去,很快抵达仓库楼下。
一楼的老保安在呼呼大睡,被敲窗户时吓了一跳,听完前因后果,说这里晚上从来没有人出入,而且他们也看见了,门禁都好好地锁着,没有什么破坏痕迹。
苏沉皱着眉头,吩咐他们陪自己坐电梯上去。
他要亲眼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保安领着苏沉穿过一楼的缝纫间和陈设间,一齐进了电梯。
“诶,奇怪,五六楼的电梯按钮都是坏的,上不去。”
“你们以前检查过吗?”
“没有啊,这种地方一般我们保安不会来,但是道具组之类的会经常出入,也会登记名册。”
“我们走安全通道。”
电梯在四楼停下,他们转入安全通道,继续向上。
可第五层被紧紧锁着,隔过缝隙,还能看见光亮漏进来。
仔细一听,好像还有很多人在交谈,有脚步声走来走去。
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到底能出现什么?
苏沉冷着脸没说话,保安们都自觉失职,用力敲门。
“谁在里面?”
“开门!我们是保安!”
“别废话了。”苏沉果断道:“直接踹门,踹烂了我负责。”
保安们不敢耽误,后退几步就要靠蛮力猛撞。
一哥们刚冲上去,厚重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差点让他摔进门里面。
蒋麓叼着咖啡糖,把这倒霉保安扶了
起来,安慰性质地拍了拍灰。
“辛苦了,没事,是我。”
苏沉愣在原地,反应更快。
“你别告诉我,你这一年都住在这。”
“被你猜到了。”蒋麓淡淡道:“事实上,我休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