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沉几乎无法维持此刻的表情。
他原本像是内敛的一张画。
用最好的云缎作为衬底, 用天上冰河水研出细细的金枝墨,再由千百卷故事绘出的光风霁月的一张画。
可焚毁他冷静心智的,可能只需要一把污泥上的火。
蒋麓抓住他的手腕正要说话,林久光眼尖看见有几个工作人员要进来看样片, 跟蒋麓交换了一下眼神自己迎身过去, 以惯用的甜甜腔调跟他们搭话。
“快走。”蒋麓拽着苏沉离开这里。
他觉得他在破碎。
裂痕源自最深处的弱点被击中,像是冰川或瓷器在破碎前的那几秒, 有裂隙蜿蜒向上, 蛛丝般铺张打开,要瓦解少年人的全部心防。
蒋麓走得很急, 如同带着苏沉逃离这里。
一时间根本找不到最近的庇护所,用肩膀撞开消防通道的厚重铁门,带他躲进不见天日的防火通道。
少年直到再度抵着墙角都没再吭声,像是在发抖。
他一寸寸地顺着墙滑下去, 任由外套被摩擦出白灰的痕迹。
再说话时,像是大病一场。
“我不想演了, 麓哥。”
“我真的不想演了。”
苏沉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此刻再看蒋麓时眼睛里都含着滚烫的泪,又在笑又在痛苦。
“麓哥,这都算什么?你说这些都算什么?”
“我做得还不够多吗?我难道还保护的不够好吗?”
“你知道卜导要是知道这样的事会发多大脾气, ”他声音哽咽,拿手背擦眼泪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卜愿会直接撕了这个人,把烟头砸到他脸上, 让那个混蛋直接滚。”
蒋麓蹲在他的面前,解下外套披在苏沉身上, 像在照顾一只受伤折翼的鸟。
“那些条例规定我都忍了, 被挤兑谩骂我也不想管了, 我为了这部剧,这些都可以忍,麓哥,你什么都看到了。”
“你不是在为这一个情节痛苦,我知道,”蒋麓俯身去抱紧他,哑声道:“你已经尽力了,沉沉。”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把一部可能被毁掉的剧强行拉了回来,这已经是奇迹了。”
哪怕有外套将苏沉完全笼罩,他还是觉得冷,冷到十指冰凉,像是置身在雪窟里。
“可是已经被烧掉了……样片也全都在出来……”
少年用手捂着脸,深深的吸气,在崩溃状态里语无伦次。
“我救不出来了,真的救不出来了。”
蒋麓不知道该怎么办,用尽全力抱紧他,用脖颈抵着脖颈,竭力把自己的温暖渡给他。
苏沉完全脱力地跌坐在那里,像是陷在一张网里那样陷在蒋麓的怀里,喃喃道:“可你为什么能做到呢?”
“麓哥,你像是不会痛,不会崩,什么时候都能撑得下去。”
“我一样有彻底绝望的时候,时间比你更早。”
苏沉不信,觉得他是试图安慰自己。
“别骗我了,只有我会这么脆弱,为了这样的事哭成这样……”
剧烈的抵抗感随后变化成自我厌恶,和更加深厚的谴责。
“哪怕我在开始的时候拦住姜总,拦住这个导演不让他进组。”
“不,还要更早一些,如果我能拦住颜姐留下来,或者想办法找更好的医生救卜爷爷……”
“你已经做到全部了,苏沉。”
蒋麓掏出纸巾擦他睫毛上的泪,声音低缓:“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再这样说。”
缺氧状态让苏沉后脑勺烧灼般发痛。
他仰着头,像是暂时失去反抗能力一样怔怔
地看着蒋麓。
“你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我居然说,我不想演了,真的再也不想演了。”
“蒋麓,我居然想逃离这里。”
蒋麓再面对这句话的时候,像在照镜子。
他前段时间说过几乎一样的话,只是被两位母亲用最温情的方式拦下了。
再开口时,蒋麓觉得自己也有些发疯。
“为什么不可以呢?”
“你才高一,你还可以过正常人的任何生活。”
“高一,高二,高三,好好读书,好好考试,去喜欢的大学里过四年,不一定是时戏院。”
“你不是必须要演元锦,苏沉,你不欠任何人,真的不欠任何人。”
苏沉听这每一行字,都觉得他们在说最疯狂的话,像是要把这七年时间都尽数打入泡影里,让它们变成半途而废的马拉松。
“我们像在讨论逃狱一样。”他喃喃地说:“不该是这样。”
“可迟早是这样。”蒋麓深呼吸道:“你觉得所有人都会像我们一样爱这个剧吗。”
“任何导演之后再来这里,都只是接手一份暂时性的工作。”
苏沉用力摇头,像是不愿意接受这些真实。
他被保护到极限的天真在破裂,像是入门时被压进完美主义的世界里五年,然后再面对蜂窝般缝隙漏风的现实。
“你只是目睹被忽略的一个细节,”蒋麓加重声音,执意把他梦境般的幻想都击碎:“你看不到外包美术的初稿有多糟糕,有些直接抄了个游戏场景就敢交上来。我清点库存时已经有上百个瓷器漆金器被倒卖,到现在都没有追踪到下落。”
“不,不可能,你——”
“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蒋麓单手按着他的肩,凝视着问:“你竭力保护的到底是什么?苏沉?”
苏沉一时失语,再望着蒋麓时,笑着流泪摇头。
“我们不会逃离这里的。”
我和你都知道,哪怕所有人都会走,我们也会死守在这里。
哪怕目睹它走上辉煌巅峰,又目睹它骤遇低谷,不管未来最后指向哪里,我和你都会守在这里,绝不会放手。
他在说我不想演的时候,心里同一时间也洞察,知道这是他在剧组里第一次也最后一次说这样的气话。
全都是气话,甚至在说出口的那一秒就已经后悔了。
蒋麓仍半跪在地上抱着他,像野兽般连尾巴都想卷起来为他取暖。
“快结束了……”
他把下巴抵着他的头,如同等待末日结束般呢喃道:“都快结束了。”
苏沉在他的喉结旁深呼吸了几口气,直到心跳驱回平缓,才终于从临时的巢里出来,有些脚步不稳地重新站起来。
蒋麓跪的膝盖发痛,起身时仍在望他红红的眼睛。
“哭完好点了吗?”
“我在你面前的形象算是毁光了。”苏沉用他的纸巾再度擦脸,情绪又有点瘪:“像个爱哭鬼。”
蒋麓伸手抚平他的乱发,噙着笑说:“我不是你的前暗恋对象吗,也没好到哪去。”
你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勇敢坚定的人。
哪怕是哭得红鼻子了,也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他们再走出逃生通道时,像是都长长松了口气,有所释怀。
没过多久,新的请假事宜跳入日程——高考。
在传统观念里,这算是人生里头等要紧事,所以当半个月的请假单提出来时,即便是海导也没有办法拒绝。
好在剧情都已经拍到后期,基本都在收尾阶段,人不在也没事。
但蒋从水隔着电话跟周金铃叮嘱了几句,后者有
点头皮发紧地跟海导说,苏沉也要请半个月的假。
正式决定好好回归家庭的蒋教授,决定给儿子和干儿子同时补课半个月。
蒋麓算高考前抱佛脚,苏沉算旁听生一起补进程。
她做这个决定的时间大概花了三分钟,然后自己用了五周时间把高中考纲兼课本精读了一遍,写出六科对应思维框架可要点,正式做好兼职补课老师的准备。
苏沉没想到自己也有一份,有点开心又怕自己拖后腿。
“麓哥高考要紧,我就不过去添麻烦了。”
“她特意点了,要你一起去。”经纪人对老板的任何话都不敢怠慢,小声补充道:“她还说,你不用来回跑,直接住在她家就可以了,有多的房间,吃饭有酒店送餐,也可以一起做饭。”
蒋麓努力挤入话题里:“等一下,你们没有人咨询下我的意见吗?”
周金铃一想起新任老板之一蒋从水冷冰冰的样子,痛快摇头:“没有。”
“……服了。”
像是突然就多了两周假期,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箱子坐飞机回时都。
苏沉感觉自己是去参加什么高考速成训练营,虽然目前刚刚读高一下学期的内容,但也有些期待。
蒋阿姨学术造诣很深,在国内外都上过新闻报道,如今是顶尖大学的物理系教授。
可以听到她讲一讲基础课程,真是超幸运。
他上飞机时心情很好,一半是因为能放假休息,一半是因为那个破导演准假的时候脸都绿了。
如今已是五月,在各大高校都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蒋麓一直有私人教师定期盯进度,虽然稳过文化线,但学一段空一段,不算特别连贯。
苏沉在这方面更自觉一些,即便私教不说也会定期复习功课。
眼看着飞行逐渐平稳,少年想起什么,看向侧头听歌的蒋麓。
“阿姨上次来看你的时候,是不是送你了什么卷子?”
蒋麓第一句没听清,摘下耳机又听一遍,陷入迟疑。
“有……这个东西吗。”
“有。”苏沉完全想起来了:“好像叫《高考金卷300套》还是什么,很厚几沓,你带了吗。”
蒋麓看了一眼只装了电脑漫画的背包,显然没有。
“她去机场的路上还说,之后会检查你写了多少。”
蒋麓努力扬起笑容:“我现在邀请你跟我一起抄作业还来得及吗。”
苏沉摇头:“不要!”
“沉沉——”
“自己的作业自己写!”
-2-
当天下午,梁家夫妇开车接到两个孩子,送他们和蒋从水一起过去。
梁妈很不好意思,不住感谢蒋从水上课还记得自家孩子。
“梁姨,您先不急着谢她。”蒋麓在前座侧头道:“她讲课很恐怖的,我怕给苏沉整出心理阴影。”
蒋从水坐在中间,慢悠悠开口:“真有这件事吗?”
“沉沉,机会难得,而且听说你蒋姨押题特别准,蒋麓当时中考抱佛脚也是她帮忙来着!”
苏沉回到家人身边显得活泼多了,笑起来暖得很可爱。
两家人凑在一起吃了顿饭,然后苏沉带着衣物课本正式搬去蒋麓家里,开始体验全新的寄宿生活。
临别之际,梁谷云给小孩打气:“听不懂也没关系!妈妈给你加油!”
苏峻峰在后面探头:“要是太难了就跟阿姨说,多问问题是好事!”
夫妇两难得遇到这种事,也觉得新鲜。
等送别他们,蒋从水关上门,给他们分配床位。
“两个侧卧靠在一起,都是
坐北朝南,睡哪你们自己挑。”
“书房最晚可以自习到晚上一点,卫生间需要时刻保持干净,厨房里随时有牛奶果汁和速食披萨,缺什么自己下楼补。”
“高考补习期间禁烟,要抽出去抽,不要让我发现。”
“我的大学课程表贴在门口了,空余时间会给你们上课,每天都会布置预习课程,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苏沉听得眼睛亮亮的,很开心地点点头。
蒋麓拎着行李箱面无表情:“有,去渚迁最近的航班是几点。”
蒋从水象征性给门反锁一圈,表示拒绝。
“来不及跑了,好好补课。”
碰到作风严谨的蒋教授,很多事情一旦被体系化规划,压力感会扑面而来。
她这次是真的认真了。
客厅一整张超大长桌被收拾干净,所有文献和草稿都被打扫干净,改放高中课本与参考书目,还有她写的计划安排表,每一科目都被清晰划分知识块和时间栏,方便对照着一行行划掉。
哪怕是完全没有读过高中的学生,在这种系统化补课里也可以从头开始,度过颇为充实的一天。
苏沉坐在长桌旁仔细看过一遍时间计划表,感慨不亏是蒋阿姨,思路规划都好清晰。
他拿过参考书和参考卷签上名字,一抬头发觉桌上还有两个闹钟,可能是做题计时用的。
今天早上,他还在片场里,在黑脸导演的注视下演了一场戏。
飞机一转,时空转换,他居然现在坐在蒋麓家里,重新准备读书学习。
蒋麓突然回家住都觉得不习惯,拿过门口蒋从水的购物清单,招呼苏沉一起出门买东西。
“走了,超市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关门。”
苏沉快速嗯一声,拿起外套和他一起出去。
再换鞋时,他把两人拖鞋放回鞋架上,觉得有些好笑。
蒋麓拎着钥匙在按电梯,闻声看他:“笑什么?”
“就是觉得……很罕见。”
苏沉关好门过来,注视着电梯道:“好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
他们戴着口罩,去超市批量采购清单里的各类杂货。
牙刷、毛巾、文具套装、咖啡茶包,还有早晨吃的果味麦片,几袋应急的方便面。
渚迁的封闭式生活里,事物变化速度很慢,慢到小超市里像是一直一成不变,可以买的零食迟早都会吃腻。
他们再推着购物车逛大卖场时,像是从鱼缸重新回到海洋,能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里逛到关门。
蒋麓同样不太习惯,像是认知终于被扶正,咖啡居然有几十种牌子,十几种不同口味。
他在酒店里喝速溶的都快喝吐了。
虽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生食区里还有活虾游来游去,长长的带鱼瘫在冰面上,帝王蟹咕嘟咕嘟地吐着泡泡。
烘焙区依旧能闻到面包烘烤后的香味,还有导购小姐端着酸奶杯,邀请所有路过的人来尝最新的北海道草莓酸奶。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真的超好喝哦,欢迎大家免费品尝!”
苏沉在麦片区绕了一圈,找到蒋姨喜欢的牌子,再转回蒋麓身边时半开玩笑道:“我像是能在这里泡一天。”
蒋麓看了一眼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又看了一眼只完成一半的购物清单,陷入沉思。
……我感觉也没怎么买,怎么就满了。
他得出结论。
估计是购物车太小了,压根不够装。
导购小姐的声音甜美可爱,他们一开始虽然会放慢脚步,但借着购物清单的指引往远处绕了好几圈。
等
到买的差不多了,苏沉用眼神往酸奶区示意了一下。
去不去?
蒋麓还在挣扎。
蹭酸奶?你认真的吗?
苏沉睁大眼睛表示坚持。
可以先尝一尝!如果好喝就买!
蒋麓很动摇,还没继续用眼睛对话,已经被苏沉爽快地拉了过去。
“两位帅哥!!”导购小姐看见他们两好久了,瞧见他们过来时声音立刻提高:“来尝尝看!糖分很少的你们放心!”
蒋麓比了个嘘的手势,导购立刻配合着放轻声音:“还有芒果味和蓝莓味!”
她动作麻利,很快倒了两小杯递给他们。
两人下意识接了,对视一眼。
“记得摘口罩呀,”导购小姐忍俊不禁:“你们戴着怎么喝?”
苏沉轻咳一声,拉下口罩,快速喝完。
还是好小的时候,他在超市里这样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