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做事谨慎, 面对考试不会冒险。
先前蒋麓等到复试时才露了一手九节鞭,他选择在初试就带上古琴,直接背去了考场。
“晚点见。”蒋麓隔着车窗挥手:“玩得开心。”
少年扬眸一笑, 点了点头。
他戴着深色口罩, 又戴着棒球帽, 混在人群里并不太瞩目。
今年照例有记者抓着样貌出挑的少男少女们提问畅想,也有人明显在扛着摄像头找他。
那些人目光敏锐,但苏沉更懂得如何不动声色地避开, 直到出示证件时保安才啊了一声,让他身后几个学生有所察觉。
娱乐记者隔着两三重栅栏努力想拍到苏沉的正脸,然而少年摆摆手大步走了,背影很帅。
分考场换了个地方, 比先前更要敞亮通风。
有学姐学长在帮忙引导秩序, 来参加初试的新人大多还是化了妆,被善意提醒尽快卸妆,不要影响考试。
期间有几个人陆续认出苏沉的脸,神色为之一变。
——是他!
他真的来了!!
真人好高好瘦, 可恶,老师叮嘱过不能凑过去搭话!
苏沉察觉到他们的目光,很友好地挥一挥手,转而存放好个人物品后进场等候。
每个考场都排队十余人, 大部分提前准备了许多,手里还在看复习资料,口里喃喃念叨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队伍到了他这里。
“编号C207考生, 苏沉, ”帘幕旁有老师叫号道:“请进。”
听到这个名字, 十几道目光扫了过来。
有人更怕受到干扰,抱着头继续背书。
苏沉起身过去,穿过舞台一侧走到正中央,对台下四位老师鞠躬。
“各位老师好,我是编号C207号考生,苏沉,来自时都第四中学。”
“你好,”为首的老师笑盈盈道:“我很喜欢你的电视剧,演得真是不错。”
“你今天要表演的个人才艺是?”
“古琴。”
苏沉取出身后的古琴,有学姐立刻拿了凳子过来帮忙支撑。
“弹这种琴?”旁边有识货的老教授,扶正眼镜看得惊讶:“你选了哪首曲子?”
苏沉已坐好起势,温和道:“《广陵散》。”
“你今天是碰到知音了。”女教授笑道:“我们魏老先生是听琴的明白人,要是弹得不好,可不要怪先生不给面子。”
“年轻人选这个曲子,不够讨巧。”老先生摇摇头,叹道:“这种名曲虽然名头大,但是意境很难表现。你知道这是嵇康杀头之前弹的曲子吗?”
“聂政铸剑杀韩王,自己同样惨死,后人感慨著曲才有了这谱子。这曲子里的情感太激昂苍凉,十几岁的孩子,一般老师都不会仔细教。”
今天来面试的学生们,选的乐器大部分都清丽婉转,譬如古筝琵琶。也有很多学了西洋乐器,譬如提琴钢琴,同样音色华丽多变,能演奏出诸多灿烂绚丽的旋律。
带古琴来的,这些年里还真只有苏沉这一位考生。
听到不看好的评价,苏沉神色未变,只颔首道:“谢谢老师提醒。”
“那开始吧。”
现场一静,少年抬手按弦,垂眸时已入了戏。
广陵散,曲风慷慨动人,是有赴死之意的曲子。
第一声落响时,他的眼神就变了。
古琴选材很好,出音干净圆融,没有半点杂音。
而操琴人指甲长度恰到好处,指腹按弦时从容有力,轻重皆宜。
他一入状态,哪怕未有银发披身、血珀映照,也一样转瞬沉入帝王角色里,情绪好
似浸过风霜。
这曲子回转多变,一如元锦身世起伏跌宕,数度入了死局内,听得人心头发惊。
是年少时见母惨死,是自废双足隐而不出。
是父亲疯癫里令兄弟相残,十一岁便在尘世里颠沛流离。
是死而复生,带着杀意再度归来。
他的手指修长洁净,起伏间指节弧度严谨如老琴师,分明是奏过许多次。
四位评委里,有三个都看过《重光夜》,登时想起从第一部到如今第八部,帝王抚琴时的种种情景。
但那些曲子全都是贴合剧情的选曲,其中并没有广陵散。
观众们也没有太多人喜好古琴,有的能看出来手势没有弄反,弹得有模有样,就已经会连连夸奖演员了。
没想到,这孩子在演戏的时候弹古琴,每次都是真弹啊……
苍凉悲慨之声,如劲风铺面般抬指而起,听得老先生都现场变了脸色,连连点头。
旋律再转,琴声渐急,杀意便扑了过来。
弦声切切好似刀戈乍现,一声划开溅出血意来!
哪怕不观抚琴者面容,不读其神色,顽童都能听得哑然失声,怯懦后退。
这旋律看着不如琵琶古筝那般迅疾,可指法同样晦涩难按,从指腹指背的抬放,到手腕的用力返放,一样样都是饱学而成的功夫。
曲音一收,回声寥寥。
苏沉从容起身,对老师们又鞠一躬,现场各人才如梦初醒,跟着鼓掌。
再往后抽题提问,考些文化素养个人思辨之类的,都已经只是走个流程了。
现场有定力不强的学生,直到苏沉鞠躬退场时还有些心悸,像是没从古琴声里走出来。
太强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怎么什么都会?!古琴也弹得这么好!!
随着第一趟面试结束,老师安排着学生们前往另一层分组抽题,形式依旧是两人一组演现场小品。
“题目一共有四个,抽到以后不许私下交换,被发现的话会当场取消全部面试分数。”
白板上公开展示着对应内容:
「吃火锅」「买彩票」「被插队」「刷油漆」
看起来都是很日常的片段,难度各异。
苏沉被分到和一个平头男生一组,后者已经在喃喃许愿了。
“不要刷油漆,不要刷油漆……”
苏沉排队时等得无聊,好奇道:“这个最难?”
旁边登时有人插嘴:“当然!一看就是吃火锅最简单!演被辣的龇牙咧嘴吨吨灌水就行了!”
“你演刷油漆,来来回回都是一个动作,发挥的空间都没有。”
队伍前面的老师在盯着双人考试进度,每组进了备考区才能拿到题目,可以临场准备十五分钟。
轮到苏沉时,他很友善地往旁边让了一下。
“你来抽。”
平头男已经把玉皇大帝佛祖观音都求了一遍,咽了口口水过去抽签。
小纸片一打开,上面写着三个字。
「刷油漆」。
这哥们当场就脸色煞白,看苏沉时一脸咱两都完了的意思。
他们坐在备考区里,隐约能听见考试区域有人在假呼好辣好辣之类的字眼。
“沉哥,你会演戏,你帮帮我。”平头哥把纸条都快揉烂了:“这么小的题目,咱们怎么发挥啊。”
“借着刷油漆的事儿打起来?拿油漆互甩?”
“假装过敏,打几个喷嚏?”
苏沉想到什么,跟他低声说了几句,后者登时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轮到他们两人进场,平头男上前递了纸条。
“各位老师好,我是考生C218号,崔中强。”
“我是C207号,苏沉。”
“我们今天表演的即兴题目是刷油漆。”
考官换了一批人,都坐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气势比刚才那一批高处一截。
“开始吧。”
两人后退一步,虚空拿着滚筒沾了沾油漆桶,从高处一滚而下。
但从动作的青涩程度能看出来,两人对这个都不太熟。
一个扶着墙猛刮而下,再一收手发现沾了满手未干的油漆,登时慌乱地找抹布去擦。
苏沉‘洗’过手之后过来帮忙,猝不及防被他撞到,在虚空的墙上被撞得一震,头发背脊全都沾着油漆,目光跟着一愣。
平头男慌慌张张要给他擦干净,把人拉开时又蹭了自己一身,更是哭笑不得。
这是人刷油漆还是油漆刷人呢?等会算是全都洗不干净了!
故事虽然很简单,但考官看得渐渐神色欣慰,不自觉地点了一下头。
表演要的就是让人信。
信这里真有一堵墙,哪怕看不见但是会被撞到。
信油漆真的湿哒哒弄得人满手满身都是,搞得人狼狈到行动都被限制。
苏沉演的时候全程没出过声,反而更显得有说服力。
他能演出脚踩在粘稠液体上的粘连,演出第一下后背衣服没从墙上拉开,再猛然一下挣开的茫然和惊讶。
好演员要能演复杂宏大的剧本,也要能演平凡简单的小人物。
在这一点上,他已经做到满分。
这一趟考试全程都流畅顺利,苏沉拿好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有同样结束出来的考生问能不能一起合影,他也欣然应允。
出口光线略暗,他们走到草坪边合影。
一张照片刚拍完,苏沉不经意间侧头,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眸子一缩,像是意识到什么,仍在盯着仔细看。
“苏沉和那个学长认识吗?”合影的考生道:“他人蛮好的,刚才接待的时候还跟我说加油。”
“这是时戏院的学长?”
“嗯,是啊。”
“你帮我盯一下他。”苏沉利索道:“我去叫老师。”
“诶?!”考生有点懵:“好,不过为什么啊?!”
“他是贼。”
苏沉两三句话交代完,转身回教学楼用最快速度拦住一个老师。
“打扰一下,我想跟您说一件事。”
女老师很快认出他来:“你不是那个……”
“对,苏沉。”少年思路清晰,语速很快:“两年前我哥哥蒋麓过来考试,刚买的外套被人偷了。”
“外套内有我妈妈亲手绣的出入平安四个字,在暗袋里,一般人根本不会看到。”
“我刚才在草坪看到穿着他外套的人,而且尺寸款式都完全没错,已经托人拦住那人了。”
“老师,辛苦您帮忙拦住这个人,我们聊聊。”
女老师听得惊讶,觉得不太可能:“现在还有偷人外套的?会不会是巧合啊。”
苏沉冷然一笑:“就是要在这种特殊的时候,穿出来招摇才有成就感。”
“辛苦您帮忙查看一下,如果是我看错了,我会立刻道歉。”
女老师犹豫了一下,同他一起出去,唤住那个大二的学生,让他把外套脱下来检查一下。
这学长本来都要去吃饭了,是被那个路人考生帮忙拖住,看见老师过来临时有点慌。
“干嘛啊,这是我外套,你们想干什么?!”
女老师本来还半信半疑,看见他神色慌乱,这才觉得不对劲。
“脱下,我检查一下就还给你。”
“如果你觉得冷,我们可以找个办公室检查。”
学长已经看到苏沉,目光从不可思议到恼羞成怒,厉声道:“老师你这是偏袒外人啊?他一个明星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我凭什么配合?!”
“这不是你的外套。”苏沉平静道:“脱下来。”
另一头,蒋麓在车里敲键盘回文件,手机响了起来。
“考完了?”
“你来学校一趟,来表演系教学楼401办公室,保安如果拦人就说是董主任叫人问话,不用解释别的。”
蒋麓怔道:“怎么,你考试考到一半跟人打起来了?”
苏沉在电话里闷笑一声:“哥,我把你的外套找回来了。”
蒋麓完全忘了这件事,先是答应了伸手关电脑下了车,往学校跑了几步才想起来两年前的那件事。
这事时间隔得太远,又仅仅是丢了个外套,证件钥匙都在包里,早被他抛在了脑后。
不出十分钟,蒋麓敲开办公室的门,看见好几个表演系老师都在这里,系主任沉着脸色在喝茶。
“失主来了。”苏沉平缓道:“道歉吧。”
蒋麓先是看见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生,已经在旁边又是抹眼泪又是耸肩膀,搞得像是被往死里打了一顿。
然后才看见他那件外套放在办公桌上,有个暗袋被翻了出来,里面有红线缝过的痕迹。
蒋麓怕影响苏沉艺考,碰到这种事态度反而很软。
他客客气气跟一圈老师打过招呼,然后笑着给人解围。
“这潮牌卖的满大街都是,也不一定是我那一件。”
苏沉把衣服抱起来,挑起红线的那一角给他看。
“麓哥,我妈那天说帮你熨一下衣服,是给你缝过字的。”
“她之前知道你吊威亚出过意外,一直不放心你,拿红线给你绣了出入平安。”
为了表示证据的真实性,他当场把自己的外套解开,在类似的角落翻转过来。
“我的衣角,她绣了喜乐常在。”
两处衣角并在一起,娟秀小字一模一样。
只是一个明显是新绣的字迹,另一个明显被洗的褪了色。
蒋麓自己都不知道这行字的存在,怔在原地没有说话。
旁边老师也没想到两个热播剧的名角都在这,连忙出来打圆场。
“你们好,我是这个同学的辅导员,现在他自己也承认了这件事,我们会严肃处理。”
“介于他之前有闭卷考作弊被抓的情况,结合现在艺考时盗窃他人财物的问题,学校方会尽快讨论出处罚结果,真是非常抱歉。”
“我们重视每个学生的权利,这件事也不会影响苏沉同学的艺考,请你们放心。”
系主任只觉得丢人,喝道:“哭什么哭!道歉!”
正是招生的时候,碰到学生偷东西,真叫一个晦气!
自己穿的有模有样也不是贫困生,手怎么就管不住呢?!
那学生这回真是慌了,嗫喏着过来鞠躬,说话又带着哭腔。
“求求你们饶了我,我不能退学啊!”
“你们要外套,我赔给你们,要赔钱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