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边上昼夜温差大, 残留着余温的浴室显然要比外面暖和得多,季诺确认换洗衣物消失后就冷得缩了回去。
关上门一脸震惊地看向镜中的自己,季诺的记忆力不算特别好, 但他还是对半小时前拿衣服的事情有点印象的。
难道是他把今天的记忆和昨天混淆了?实际上是昨天晚上他洗澡时拿了换洗衣物, 今天没有?
季诺陷入深深地自我怀疑中,完全没往其他情况上想,毕竟在他眼中韩呈和嗷嗷都不是会搞怪的人。
他想不明白,但事实已经这样,季诺看了看镜中光裸的自己, 再看看已经清洗干净的小毛巾,陷入沉默。
等等, 好像有什么不对?
他带了一条大浴巾平时用来裹崽,还有一条小毛巾是给自己擦用, 今天崽在浴室就换好了睡衣,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将大浴巾挂脖子上才走……这两者应该没什么联系吧?
不过想这些于事无补,季诺皱了皱眉就讲思绪转到另一头,庆幸自己把手机带进来了,立即给韩呈发求救信息。
接到信息的韩呈将目光转向床上鼓起的小包, 神情复杂极了, 这孩子还真是……
韩呈俯身掀开被子,发现干坏事的崽子已经贴着季诺的睡衣心无旁骛睡着了,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两道阴影。
韩呈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孩子睡着后的模样,竟然意外发现这孩子的睡颜和季诺十分相似,但想到这崽与季诺大相径庭的行事风格,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嘟起来的小脸蛋:臭小子, 心理素质是真好啊。
随后掰开孩子抱在衣服上的手, 将季诺的换洗衣物薅了出来, 又在小孩感到扰动时将被子塞进他怀里,崽抱住后满意地发出两声小猪般的哼唧。
韩呈弯了弯唇,重新将孩子的被角压严实,又没忍住手痒将孩子柔软的额发向上推起。
季诺等了两分钟,韩呈就将衣服送过来了。
考虑到前一晚韩呈睡得太少,“忘拿换洗衣物”又耽误了一阵,季诺接过衣服就快速换上,想尽快给对方倒出浴室,匆忙套上扣子系了两颗就往外冲。
韩呈自然不会放过崽提供的好机会,送完衣服就在门口等着,季诺一开门直接撞他怀里。
韩呈脚上有伤,被季诺撞得闷哼了一声,季诺就瞬间不敢动了,乖乖被韩呈重新揽进了浴室。
关上门隔上声音,季诺才压低声音焦急开口:“是被我踩到了吗?”
他感觉是踩到了什么,怕是正中韩呈指甲脱落的大脚趾,季诺想蹲下去帮他检查伤口,韩呈却先一步伸手将人架住:“脚没事,我有事情要问你。”
“你别安慰我了,我刚刚踩到东西了。”季诺一急,白玉般瓷白的面庞上沁出点点细汗,吹得七八分干的碎发贴在额前,有些凌乱却也带来别样的美感。
尤其是浴室内潮润的水汽尚未退却,空间逼仄灯光晕黄的时候。
季诺的睡衣匆忙间只系了两颗纽扣,身影摇曳间薄韧的腰腹肌理露了出来,他骨骼小身|体单薄,但体脂天生很低,不怎么运动的时候,腹部的肌肉线条就清晰可见,却又和韩呈壁垒分明的精壮腹肌不同。
一把紧窄的细腰在发力时能将他紧紧锁住,韩呈的思绪不经意间就跳到了这里。
他滚了滚喉结,缓了片刻才低声回应季诺的话:“踩到的是拖鞋,我有话想问你。”
季诺听他这么说,紧张的情绪才放松下来,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睡衣还没扣完,和韩呈的距离也有些过近。
“嗯,你问。”他一边若无其事乖巧应答,一边试着抽出被韩呈攥住的双手,在他很明显地挣拒中,韩呈紧箍的大掌纹丝不动。
韩呈见他挣扎,便先问起这事:“你的手总是这么凉的吗?”
他握住的几次,只有比较凉和非常凉的区别,尤其是今晚季诺刚洗完澡,按理说这时候是身|体血液循环最好的时候,季诺的手却依旧很凉。
季诺的长睫低垂着,韩呈刚看完崽,觉得一大一小这个角度特别像,更认定这孩子是个与他和季诺有缘分的,是老天爷送上门的便宜儿子。
季诺微微颔首,心跳已经开始加速了:“嗯,我从小就这样。”
韩呈眉头微蹙:“是出生就带的弱症?”
季诺感觉手心已经紧张得冒汗了,就更不好意思被韩呈攥着,他试着往外拽,同时一心二用含糊应声。
韩呈感受到季诺还没放弃挣动,索性攥着他的手将人往前一扽,将季诺直接拽进怀里,低沉喑哑的声线贴着季诺的耳侧响起:“乖点。”
潮热的呼气拂过耳后敏|感的皮肤,季诺浑身一僵,一股细碎的小电流瞬间在颈侧炸开,酥酥痒痒,脸腾的就红了。
韩呈很满意这样的反应,唇角微勾意有所指提醒季诺此前的逃跑:“这次,我可不敢松手了。”
谁能想到小的是个撒手没,大的一紧张跑得比小的还快呢?
季诺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对,韩呈明显能感到怀中人体温攀升,也就不再逗他,转而继续问起之前的问题。
季诺努力将注意力放到回忆过去上,只要韩呈不表白,说什么男朋友不男朋友的,季诺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虽然具体原因多半是发生在他出生前,不过他小时候生活的那个村子,天天聚集一伙人今天说东家长明天说西家短,他就是不想知道也被迫听了一耳朵。
而且有些人的恶意就是很明目张胆,会故意问到他面前,问他知不知到亲妈跟谁跑了?亲爸又打跑几个女人?命怎么这么硬?喝打胎药都打不掉……
“说是我妈怀我的时候想用药流掉,但可能是买的药有问题,后来怀到九个月的时候,我妈又被我爸打了,天生体虚可能和早产也有点关系。”
季诺说得一脸平静,韩呈听完眉头紧紧蹙起,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希望可以将更多的热度传递给他。
季诺好不容易从现状中抽离走情绪,此刻却再度有些上头,但韩呈就是不松手,他是又紧张又无奈,一双水润的桃花眼不知道往哪看好。
韩呈原本是想问小不点今天的反常,这会儿却只想知道更多关于季诺的事情:“你|妈妈怀孕被家暴没人管吗?”
季诺摇摇头:“……她生完我就跑了。”说完他又想了想:“我不怪她,遇上那么个人渣,不跑可能会被他打死。”
韩呈面露不解:“她没带你走?”
季诺点点头,声音更小了几分,几乎微不可察却轻易地砸进韩呈心里。
“我奶奶说她很不想生下我的。”季诺抿了抿唇又说道,“其实我也很不想被她生下,我很小的时候还想过她怎么就贪小便宜买到劣质药呢?如果药效正常我是不是就不用来人世间走这么一遭了?”
韩呈松开季诺的手将人完全抱住,有些不忍又强迫自己继续问下去:“你爸打过你吗?”
季诺已经很多年没去回忆过去,突然被韩呈问起,无数记忆向他涌来让他一时间有些沉浸其中,也就没顾上韩呈的拥抱。
他只觉得这样很温暖很舒服,迟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是被韩呈抱着,又想挣扎起身却被男人大力桎梏住腰线。
韩呈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的阴鸷尽量让声音温柔和缓些:“乖,让我抱抱,我想听你说说小时候的事情。”
季诺脸上一红,力气用小了挣不开,用大了又怕伤到韩呈,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忽略眼下,向韩呈讲起旧事:“我爸原本是镇上的老师,后来镇上中学拆了,我爸运气好被分到市里的学校……直到我奶奶没了,我才被接到我爸那边。”
“我被他打到骨折,报警后他被带到警局教育了一番,社区上门来回访了几次,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我发现这是个好事,因为我用酒瓶给他脑袋砸出血窟窿的时候,社区的阿姨也只是让我向他道歉,没折腾几次他就不敢对我动手了,因为他发现我是真有可能打死他,那时候我还不到十二周岁,都不用负什么责任……”
季诺脸上带上一抹嘲弄的笑容,抬头对上韩呈黑沉的目光,他立即重新垂下眸子:“对不起,是吓到你了吗?”
“我可能和大家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我其实不是外表看着这么温和,可能继承了一点我爸的混蛋基因,我很糟糕的……”
他真的很不好,身上有着父亲的卑劣基因,母亲想杀都没杀掉的胚胎,在出生后立即被母亲遗弃,成长至今不知打过多少架……泥地里摸爬滚打大的小流氓,怎么和从头发丝都透着矜贵的韩呈在一起?
他配吗?
韩呈一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人扣在自己颈侧,一手按在他的头发上,很温柔地轻抚:“季诺,我可以理解为你现在是在向我袒露你认为最真实最糟糕的一面?”
不等季诺反应,韩呈继续说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不仅完全能接受,还非常支持你的一切行为。”
“如果没有当初的暴力反抗,我恐怕见不到现在的你。”韩呈扶起季诺的下巴,和那双错愕的桃花眼四目相对,“说完这些,我想问,我已经知道并全盘接受你所谓的糟糕,对于我之前提出的建议,你是否同意顺利推进?”
季诺第一反应就是想跑,但韩呈这次可没给他机会,先一步将人牢牢箍住,脸上带上无奈的笑意:“这个问题这么困难吗?”
季诺没有正面回答,反倒小声接起自己的短处:“我有家暴基因,喝醉后打人很疯的……”
韩呈唇侧微勾:“上次喝醉你没有打我,只是抱着我啃了半宿。”
季诺深吸一口气,还是没能让酡红的脸蛋降温,他现在不想跑了,只想找个地缝钻起来。
韩呈还就此分析起来:“如果你喝醉后经常打人,而我是你醉后会乱亲的人,更说明我们命中注定。”
季诺:“……”没听说过这么离谱的推论。
见季诺哑口无言,韩呈再次抬起季诺的下颌,半是强迫地让对方和自己四目相对。
“诺诺,我不仅想和你当真正的情侣,还想和你结婚,我知道你很喜欢嗷嗷,我有办法收养他,只要你愿意和我组成这个小家庭。”
韩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趁虚而入的时候自然要将全部筹码都亮出来。
他知道季诺喜欢自己,知道季诺想要家庭,更知道季诺几乎是把嗷嗷当亲儿子来看待,所以不论是为了他自己的幸福,还是嗷嗷的未来,从哪一方面来讲季诺都会为此心动不已,哪怕不会立即同意也会进一步软化。
季诺是个成长经历有些复杂但性情却十分纯粹的人,他的复杂只是为了生存,以韩呈的经历阅历看来,更像是个透明的单纯少年,他在说出口前就已经能推断出季诺可能出现的几种反应。
没曾想两滴珍珠般滚圆的泪珠从怀中人的眼眶中坠了下来,季诺抿住唇不断摇头,缓了片刻才吐出含糊不清地拒绝:“……不、不可以。”
季诺深吸一口气,他清楚他必须将情绪快速抽离,他要冷静下来,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就离实现梦想仅差一步之遥,而这一步这辈子注定没法迈过去,就忍不住心痛如绞。
韩呈身材高大臂膀宽厚,衣料上还散发着他很喜欢的浅淡木质冷香,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暖舒适……季诺大力推拒,韩呈见他哭了更是不可能将人放过。
两人一番挣扎后,季诺被韩呈按在米白色的瓷砖上,他仰起头睁大双眼,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一颗颗泪珠坠|落。
季诺很绝望,无论是对于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还是失控的泪腺,他无措极了。
而他的反应,也令韩呈心下一凉——
关于陆嗷嗷的变化与其说是突然发生,不如说是他突然知道了什么更为合理,这件事与季诺息息相关,让那个孩子变得直白且无比粘人,在第一时间想要卖掉美乐珠并催促他们结婚……韩呈深吸一口气,直直望向季诺哑声问道:“你不是不想,是不能,对不对?”
季诺墨玉般的黑瞳微颤,恰好一滴泪从眼中滴落,沿着釉白的颊边滚到下颌,最终滴在淡蓝色的睡衣上,洇出一圈绝望的水痕。
“没有。”季诺快速转开黑眸哑声否认,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平复心绪,“我只是觉得我们不适合,我不喜欢,不想要。”
韩呈见状心脏一滞,一股凉意瞬间蔓延全身。
趁他手上的力道放松,季诺一把将人推开转身就走,掩耳盗铃也罢自欺欺人也罢,他的状态实在无法继续面对韩呈。
季诺走时还没忘床上还睡着一只崽,十分小心地将关门声降到最低。
韩呈一个人留在浴室里呆立良久,迷雾散去,线索自动相连,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
季诺不是朝令夕改的人,能让他突然反悔向徐荔提出解约的原因,和那晚处处透着古怪的心理咨询……季诺最后慌张的否认恰恰让他证实了心里的猜想。
韩呈在浴室带到半夜,最后洗了个冷水澡冷静了一番,回到床边见到紧紧抱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依旧觉得眼眶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