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府城的路上,张巡抚就把黎青执修改好之后给他的文章拿出来看了。
第一眼,张巡抚就被黎青执的字吸引了,再去看文章
黎青执最初写的文章一般般,他帮忙修改之后,那文章看着就好多了,而现在黎青执在他修改过的基础上,又对这文章做了一些修改。
如今这文章看着赏心悦目,读起来流利顺畅,写的东西也更深了一些。
张巡抚怀疑之前那两篇策论是黎青执随便写的,压根没用心。
其实还真是。
这两篇策论,是黎青执在决定要去拜访周山长的前一天紧急写的,并没有花太多心思。
他也不敢写太多这到底是个封建社会,他怕自己不小心写了不该写的。
不管怎么样张巡抚在看到黎青执修改过的文章之后,就产生了一种感觉这文章,肯定能上安江文集
“这是你写的你总算有空了”方山长接过那两篇文章。
他很欣赏张巡抚犀利的文风,在张巡抚被贬到禾兴府当知府之后,他几次找张巡抚约稿,想让张巡抚给安江文集写文章。
对普通学子来说,文章能上安江文集,是非常增彩的一件事。
但对安江书院来说张巡抚这样的人写的文章,也能增加安江文集的分量。
“不是我写的,你先看看吧。”张巡抚道。
方山长低头看起来,看完道“还不错你的字没这么稳,这是谁写的刚来江安省上任的官员我之前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方山长看到这文章,这字,第一感觉就是这是个年纪不小的进士写的。
这文章并不让人惊艳,但四平八稳没有丝毫错处,甚至每个字都排列整齐这是专门练过的吧应该是一个刚考上进士没多久的人。
这样的文章,匠气有点太足了,又缺少自己的思想,他看了之后没什么感觉,但已经可以上安江文集了。
最重要的是那些买安江文集的读书人,喜欢这样的文章。
方山长觉得科举考八股文埋没了一些好苗子,倒是让那些没什么特长但不出错的人冒了头,挺没意思。
可他也清楚,他改变不了这情况。
张巡抚道“不是刚上任的官员写的。”
“那是哪个举人写的你是从禾兴府过来的,禾兴府竟然有个字写得这么好的举人”方山长吃惊“这文章,都跟崇文书院那位周山长差不多了。”
“也不是,”张巡抚道,“他还没考上秀才。”
方山长愣住,随即问“这莫不是你代笔的”
张巡抚无语“这字是我能写出来的”
也是方山长又看了一遍“他怎么会还没考上秀才”
张巡抚道“他今年年初第一次参加县试,得了县试案首,之后参加府试,又得了府试案首,用不了多久,他就要来省城参加院试了,考个秀才不成问题。”
“别说考秀才不成问题,就这文章考举人考进士,也不成问题。”方山长道“他以前怎么不考,现在一大把年纪反而来考了”
“什么一大把年纪,他才二十出头。”张巡抚道。
方山长愣住“二十出头这是二十出头的人能写出来的”就这文章,二十出头的人是能写出来的,但这字怎么都该练了几十年吧
“他乃是天纵之才”张巡抚笑了“这两篇文章,能上安江文集吧”
“能。”方山长道。安江文集确实不好上,但到底是每个月都出一期的,也不是完全上不了。
而且一直以来,包括他在内,负责整理安江文集的稿件的人,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要给年轻人机会。
他们会对年纪轻的人放宽要求,不说别的,就说差不多质量的两篇文章,一篇是四十岁的人写的,另一篇是二十岁的人写的他们会毫不犹豫,选二十岁的人写的那篇。
这文章的作者才二十出头,即便文章质量没这么好,他也会让他上安江文集
“那就好,”张巡抚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他以后会继续写文章,等他写出来了,我再来找你。”
方山长道“好文章可遇不可求,他总不可能每月都拿出这样两篇好文章来”
张巡抚“”那还真不一定
黎青执可是一个在不到十天时间里,写完了一部十几万字的沉冤录的人。
黎青执真的太能写了
这么想着,张巡抚拿出一套他在崇城县灯会上买的沉冤录给方山长“方山长,这是一部奇书,赠与你了。”
“沉冤录那本改变了京城风向的书我虽然知道这书,但还没看过,一定要好好看看这书是谁写的”方山长问张巡抚,“我听了传言,都说是你写的。”
张巡抚“真不是”
“这样啊”方山长有些失落,然后看向印在书上的,写书者的名字“茕独散人,我还以为是你呢。”
黎青执写沉冤录的时候,压根就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谁,以至于一开
始都没有想笔名。
但后来觉得起个笔名将来说不定还能用就随手起了一个“茕独散人”的名字。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茕独就是独自一人的意思。
他上辈子在末世,一直都是一个人。
而更有意思的,是他这辈子娇妻幼子环绕身侧压根跟茕独没关系
方山长猜测这书是张巡抚写的,其实也跟这笔名有关。
谁不知道张巡抚孤身一人
张巡抚沉默。
他也不知道黎青执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笔名,毕竟他家可太热闹了
难道黎青执向往一个人居住
不至于吧他看黎青执对孩子喜欢得不行,还喜欢跟人说话,见谁都能说两句
黎青执应该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故意起了一个跟他真实情况截然相反的笔名。
“我可没工夫写这书。”张巡抚道,跟方山长聊起了别的。
而此时,禾兴府府城,周山长也在看沉冤录。
这书在京城已经流传开了,但禾兴府这边一直到苟县令在灯会上卖书,大家才看到此书。
周山长听说过沉冤录,因此在灯会上看到之后,立刻就买了两套,在摊主的推荐下,他甚至还买了一些写苟县令的书而等回到府城,他率先打开了沉冤录。
这书里写的文章,全是大白话“娄管家把阿珍和家里的粮食都拖走之后,日子就更难过了。小花趴在地上,一粒粒地捡地上漏下的谷子,捡了就塞进小草嘴里,小草的身子小小的,脑袋特别大,她用牙慢慢磨着谷子,吞咽下肚子。我从外面偷了些菜回家,家里没有柴火,就直接啃着吃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醒来,发现小草没气了”
“我实在饿得狠了,见前面有个孩子吃饭,饭粒掉地上,就趴下去捡,那孩子的娘被吓了一跳,飞快地抱走了孩子。”
“我爹去求娄二爷,求他宽限几天,娄二爷说我爹太脏,让下人把我爹踹到一边,我爹的头磕在娄家大门前的石狮子上。我们找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娄家的门房说我们晦气,把我哥拉走了,然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那年收成不好,收上来的粮食刚够交粮税,我爹怕家里人饿死,就藏了点粮食,他们来收粮税的时候发现不够数,就打了我爹一顿,把我姐拖走了,我姐才十四岁,就被卖进了窑子,没几个月就生病死了。我去给她收尸,见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眼睛都闭不上有认识的人跟我说,我姐死的时候一直在喊娘,她都不知道呢,娘早就死了,爹也死了,家里就剩我一个。”
沉冤录是百姓口述,茕独散人记录的,里面的文字跟时下的文章截然不同。
那些口述的百姓,他们也是麻木的,他们不知道要怎么诉说自己的痛苦。
一桩桩的惨事,在书里就那么好似轻描淡写地写了过去。
但读这书的人,都能从中感受到口述者难以言喻的悲痛。
周山长看着看着,眼睛就酸了,忍不住用帕子按压眼角。
那临湖县的娄家人,那严县令,死得太好了
彭景良跟周山长一起看书,已经忍不住呜咽出声。
老百姓的日子,原来过得这么惨的
他以后要是当官了,一定要当个好官。
而这书,在崇城县更是风靡。
李秀才的学堂里,看过这书的人就越来越多。
苟英原本是不想看这书的,因为都说这书写得很惨。
看了要哭的东西,干啥要去看
但架不住身边人都看了苟英借了书看起来,这一看
苟英嚎啕大哭,这天晚上到黎青执那里的时候,眼睛整个肿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黎青执问。
苟英道“沉冤录里的百姓太可怜了”
黎青执“你以后在学堂里别看这种书,在学堂里,该好好读书。”看苟英今天这样子,他在学堂里肯定没有好好读书。
“我一开始只打算随便看一眼”苟英道。
黎青执道“好了,去洗个脸,吃饭吧。”
“你是不是没看过这书”苟英问“你一定要去看看,这书里的人太惨了”
黎青执道“我看过,我还会背。”
“真的我不信”
“你抽一段,我背给听。”黎青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