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石破天惊的“不像是谢家的女儿”,让谢韶到睡觉前还辗转着,觉得自己晚上大概率要失眠了。
但段温真的只是一句全然字面意义上的感慨罢了。
世家是什么德性,他再清楚不过。
士农工商,商乃末业,商籍也只比奴籍好些。
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士人,连和老农同室相处都生怕污了自己的清贵,何况商人?
今日的事若是换个人来,恐怕他把那一整个商队屠了,都不会多眨一下眼。心软些的就哭两声,待事后作篇文章骂他一骂,就可以被称之为世人传颂中“高义”了。
哪有像她这样的,真就为了一个不当玩意的商人委屈自个儿的?
心软得都怪可怜见儿的。
(怜:可爱)
因为过两天就要入并州路程,段温当日还是召集了一众属下简单地说了下安排。
因为来时都有过一次了,众人也都心中有数,只不过这次回去路上多了谢氏送嫁的队伍。
但这反倒更好掩饰了。
和对待他们这些泥腿子不同,除了个别脑子不好的,没人愿意彻底得罪了世家。有了谢氏的名头在,他们这一次过得恐怕比来的时候还要容易。
具体细节还要白日里再和谢韶那边商讨过,段温这会儿只简略说了安排就挥退了人。倒是王宾略留了一步,为着细商量商量到底走那条道。
只是正事谈完,王宾瞧了眼段温那眉眼间遮都遮不住的好心情,总觉得心里抵不住咯噔地跳了几下。
他还是知道段温今天干什么去的,谨慎又保守地问了句,“琴送出去了?”
段温颔首。
这倒是也能解释了段温的表现,但王宾总觉得没有“送琴”这么简单,段温心情这么好的时候不多。
他顿了顿,又问:“谢娘子很喜欢?”
倒不是他故意这么八卦,指是主公讨不得心上人欢心,就要跟他这里要主意。他还是得提前未雨绸缪着,免得被问到的时候抓瞎。
这次段温没有立刻回答,似是在思索。
半晌,他答:“约莫是不怎么喜欢的。”
王宾差点被噎着。
在听了段温简略说了白日的事之后,他更是一脸不知道说什么的表情,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谢娘子心善。”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求求您,干点人事吧”。
谢娘子是倒了几辈子霉,才遇上这么个狗东西。
段温浑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听了王宾的话,深感认同地颔首。
她这么心软,放到外头去是要给人欺负的。
还是得放在自己的地盘上,好好看着才好。
段温禁不住想起了前些日子在长安坊市上看见的白毛异瞳的狸奴,连那种小东西见了生人都会亮爪子龇牙,可偏偏她连这都不会。
那姓陶的算盘打得震天响,她看都看出来了,却还是为了这么个玩意儿的狗命退让。
底线弱点这东西,就该好好藏着。
一旦露出来,就容易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谢娘子好似不太明白这个。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教”她。
段温第二日果真来商量了入并州的事,谢韶也借着这个机会大略了解了一番时代背景,简单总结就是一句“军阀割据,中央无力控制”(谢韶:总觉得这个大齐像是要玩完的样子),对于之后要从别人的地盘上过,也有了心理准备。
接下来的路途确实比一开始慢了不少。
一来是路况不好,再者没了段家旗帜的震慑,沿途打劫的劫匪也冒了出来。
谢韶知道古代的治安不比现代,但是在一天之内遇到三波劫道的是不是就有点离谱?!
要知道这会儿一天之内连饭都没有三顿的。
谢韶这么想着白天被打劫的事情,抚琴的时候不由就有点心不在焉,指下一连错了几个音。
她连忙收束心神,勉强弹完这一曲,这才略有些心虚的看向段温,对方果然一无所觉。
谢韶松了口气。
说实话,她一开始都以为弹琴这个坎儿是过不去了,再加上段温那天那句“不像是谢家的女儿”更让她担心对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但是实际情况没有那么糟,是谢韶脑补太多,自己吓自己。
“不是谢家女”这话好像只是段温随口一句感慨,再无下文。而关于弹琴这方面,段温虽然因为原主前男友的事对此有点执念,但是他本人似乎是个乐盲。
谢韶:还有这种好事?!!
只是段温在乐律上没什么造诣,但是王宾却不是。
某次来寻人时,无意中听到了一段的王宾:“……”
那天说完正事之后,王宾还是耐不住良心谴责,提醒了自家主公一句,“白日里的路途颠簸,谢娘子也疲累了,好不容易得闲歇息,大约无心奏曲。”
当然,不管是“路途颠簸”,还是“疲累”,都只是托词而已,他只是委婉地告知自家主公:人家娘子不想给你弹琴。
王宾心知以谢娘子那名满长安的琴技,总不至于犯那种明显的错误。
对方只是在委婉地赶客罢了。
只可惜弹琴给了聋子听,这位约莫是听不出来的。
出乎王宾预料,段温点了点头,“我知道。”
王宾诧异。
他倒不是诧异于段温明知道人家娘子不想弹还赖着不走——这个没脸皮的干出这种事来太正常了——而是意外段温居然有这种欣赏水平。
好家伙,有了心上人还能开这窍儿?!
段温倒是没开窍,他是从别处看出来的,“最开始,她想毁了琴。”
王宾一时没忍住,露出了看什么垃圾人渣的表情。
把一个爱琴之人逼到这份上,您快积点德吧!!
谢韶觉得这位王军师大概对她有点误解,任谁知道手里的这张琴和金子等值之后,都要忍不住多点敬畏。
她本来确实打着“没了琴,一了百了”的年头,但是知道价格之后就没能下的去手。总觉得真动手了,都可以算作是毁坏文物了。